十五餘年來,靈初從未明白過喜歡一個人是何感受。
長安城的小娘子還在與郎君們卿卿我我、念著“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時,靈初就覺得百無聊賴。
你說區區木桃怎麼就換來瓊瑤了呢?
明眼人都知道,這實在虧得很。若他人贈自己木桃,自己當然是還之以桃李了,靈初心中總是這般揶揄地想。
當陸昭問她“何以待臣如此”時,下意識的,靈初並未往傾慕之情那方麵想。而她也從未細想過……為什麼待陸昭好呢?
為了那場前塵舊夢嗎——
因為她死了,而陸昭也為她而死。然而僅僅如此?除卻這個緣由,這段時日的輾轉反側,念念不忘,佛殿中的虔誠許願,山崖邊的縱身一躍,又是……為何?
陸昭神情平靜,眸中幽深,仍等著靈初作答。
不知該如何欺騙陸昭,靈初心中慌亂,驀地扣住他的手腕,將心中話說了出來:“陸大人……我夢見你死了。”
陸昭一愣,神色怔鬆。
“我知道這太荒唐……”靈初忍住心中酸澀,卻掩不住語氣中哽咽:“可是那夢很真切,它曾發生過,發生在你我身上。陸大人,我死了,你卻為了我而死。”
陸昭眉間微斂,輕輕反握住了靈初的手。
“這太荒唐了對不對?陸中書心懷天下,怎會為了區區一個我而死?”靈初故作開懷,笑著反問他。
陸昭沒有回答,隻晦暗地瞧了她一眼。
“……”靈初眸色越來越深,質問他:“你為何不反駁我?前幾日我在陸府讓你日後珍重時,你就是這般神情。我很害怕,怕你露出這般神情……”
“因為我信你。”陸昭低聲開口,讓靈初一恍。
陸昭向來心思通透,更何況隻要是靈初說的,他從不懷疑。隻短短一刻,他便反應了過來……原來如此,緣由小公主這些日子做了個夢,夢中自己為了她而死,故而才有陸府的探望,靈隱寺的縱身一躍。
“公主。”陸昭朝她淡淡一笑,不問她其它,而是徐徐問道:“夢中的公主,過得可好?”
靈初又是一怔:“夢中的我……”
夢中的她早早死了,過得可好?她也答不上來。
“……臣知道了。”陸昭心中頓了頓,緩緩鬆開了她的手,語氣低沉:“公主,即便那不是黃粱一夢,也終究是過去之事。而今臣在,公主亦安然無恙……人總該活在當下,公主又何必心懷愧疚,為過去所累?”
“心懷愧疚?”靈初抬眸,緊緊地瞧著陸昭。
陸昭亦抬眸相望,良久,隻留下若有若無的一聲歎息,卻似深深入骨。
不能再這般下去了……若靈初再這般待他好,若靈初日後當真落入他手中。若那時她才醒悟過來,察覺她心中隻有愧疚並無情意,不堪被他所困,想要脫身而去,又怎麼來得及?
日後天長地久,她便成了陸昭心上的疤,無法揭下。世人眼中心性涼薄,手段狠毒的陸昭又怎會再顧及她,放她走呢?
決不會。
因為於她是愧疚,於他……卻並不是。
陸昭輕閉雙目,不再看她,掩去其中的動搖,俯身:“公主珍重。”
說罷,轉身離去,沿著玉階一級一級往下。空闊的黑夜裏,二人不再言語,隻有暗淡的星辰還執著地閃著。
殿前寥落,眼見著他清瘦的背影漸行漸遠,靈初愣愣地從袖中摸出一枚盒子,摩挲著喃喃自語:“原來對他而言,隻是錯了一場。”
那她這些日子的念念不忘,隻是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罷了?
靈初垂著眸,如緞的墨發掩住姣好麵容,隱在夜色中的神情晦暗難辨。突然,隻見她狠狠地擦了擦眼淚,雲袖一動,將那木盒憤憤地往前一扔,咕嚕嚕幾聲,木盒便悠悠地滾落到陸昭腳下。
陸昭一頓。
“誰管你死活!”身後傳來小公主略帶哭腔的嬌喝,接著是一疊的腳步聲,然後便漸漸寂寥下來。
“……”陸昭玉麵白皙如雪,俯身輕輕拾起那枚木盒,在空無一人的殿前,珍重地拭了拭盒麵沾染上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