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熙光微亮,棲鹿苑的草木還沾著薄薄一層露水,卻早有郎君與閨秀們四下遊玩。或賞花對詩, 或遊湖宴飲, 錦帶與佩玉相搖, 隱約有芳菲盛開。
靜安與秦默去騎馬了,而楚雲見在神台行祭祀禮。
靈初獨自一人來到半山陵處的箭場, 等著陸昭來尋她。昨夜他曾答應她, 今日會來陪她說話。
思及此處, 靈初瞧了瞧昨日受傷的手, 因陸昭替她擦了藥, 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位於半山陵處的箭場設有亭台樓閣,稍顯偏僻,眾人都聚在山下的殿宇中,故而此處並沒有什麼人來。
因不想讓他人撞見,她特地在此等陸昭。
靈初正坐在回廊處,聽見木階下傳來走動聲。她回首, 卻瞧見執著弓箭的劉沁拾階而上,他一身銀衣勁裝, 眉目飛揚。二人相望, 皆是愣了片刻。
劉沁不曾想, 棲鹿苑如此廣闊,竟會在此處撞見昨日那個瘋丫頭。虧他特地避開了那些姑娘們,隻想來此搭弓射箭, 掃一掃近日的鬱氣。
二人沉默了瞬間,劉沁嗤笑了一聲,先同她道:“喲,好久不見。”
早已從墨月那處得知他是蜀夏的二皇子,不曾想如此快就再相見。聽得他話中的嘲笑,靈初覺得那隻被踩的手又隱隱顫動,如有針刺。
她倨傲地扭過頭,不作搭理。
劉沁落了個沒趣,少年心性作祟,反倒愈發想招惹她。他一掀衣袍,跨坐在她身側的木欄上,聲調徒然拔高:“喲!好久不見!”
靈初驚得眼睫微顫,抬眸瞪了他一眼,捂著耳畔:“我又不是聾子,說話聲這麼大做什麼!”
劉沁雙手抱於身前,不懷好意:“你不言不語,本殿下又怎麼知你是不是聾子?說不定……還是個啞巴呢。”
麗眉低斂,靈初垂眸盯著青竹墨畫的裙擺,突然將昨日那隻受傷的手探出,用力拂了拂,意有所指道:“就算是個啞巴,也比某些沒眼力見的瞎子好。”
她拂的動作大,幾欲扇到劉沁麵上。劉沁敏捷地側身避開,用弓箭搭住她的手腕,凝眸瞧了瞧,撇嘴道:“不是沒什麼大礙嗎?嚷什麼嚷。”
靈初嘁了一聲,若不是陸昭替她擦了藥,指不定得休養到何日。她又一側身,攏袖端坐,與劉沁挪開了些距離。
說到底昨日是他傷了人家,劉沁低哼一聲,也不再惱她,獨自射箭去了。他跨步走到不遠處的箭靶前,腰腹挺直,搭弓扣弦,飛快地射出指腹間的箭羽。
箭矢如疾風之勢,一矢中的,鏗地落在靶心處,震得翎羽在風中顫動。
“你們大淵的箭靶怎麼擺得這麼近?”他又拎來一隻箭羽,不徐不疾地搭在弦上,漫不經心道。
少年身量修長,儀態慵懶地立在廊前。寥廓的雲樹斜影下,隻掠過山風與飄零的花葉。
二人隔著些距離,靈初靜靜瞧了瞧他,仍舊覺得他眼熟得很,忍不住將困惑問了出來:“……二皇子殿下,我與你,可曾有過一麵之緣?”
劉沁指間動作一頓,緩緩側身,神色藏在晨光裏,難辨喜怒。
他收回箭羽,利落地往空中一拋,旋了個方向拎著。又回首朝靈初走來,半蹲在她身前,麵色低沉凝重,欲言又止。
靈初屏氣凝神,斂眉瞧他。
“你……”劉沁突然用箭翎抵住她的額頭,諷笑:“你們大淵搭話的法子都如此俗氣嗎?”
“……”
靈初沉下臉,劈手將抵在額上的箭奪過來,往膝上碰撞,哧拉地一下將它折斷了。
“二皇子有疾,該治。”
劉沁挑眉,嘖了一聲:“……這箭矢可是用上好的楠竹做的,你得賠我。”
靈初連揮手,疊聲:“呸呸呸(賠賠賠)。”
她又道:“你若是嫌這箭靶擺得近,何不去西南武場,那裏是擺陣訓練的地方,寬敞得很。”
“是嗎。”少年狐疑地覷了她一眼,但那雙清眸黑白分明,終究是看出什麼來。他倒真的緩緩拾起斷落的箭羽,起身離去。
他走後,靈初淡淡地坐在回廊旁,突然記起他方才射箭的模樣來,
其實這箭場的靶子擺得近並不是沒有緣故的,棲鹿苑是皇莊,她兒時與蕭景淩常來此地。靈初箭術不好,蕭景淩才特地命人將箭靶挪近了一些。
萬般事故皆有緣由,隻是有的人不曾去探究。
回廊處的木板上擺有玉壺,供玩樂用。靈初猶豫地拎起一枚箭羽,凝眸瞄準,輕飄飄地投了出去。
箭羽晃晃悠悠,不出意外地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
靈初:“……”
算了,沒天分的事,她還是不為難自己了。
陸昭來到箭場時,就見小公主坐在廊坊邊,織錦的雲袖寬垮垮地落在草木上。她抬眸遠眺長空,連發間落了片緋色的桃花瓣也不曾察覺。
他輕身來到她身後,替她拾起那片花瓣。
靈初回神,轉身仰望,隻見來人身著墨色的錦緞衣袍,腰係銀色鑲邊玉帶。眉目清遠,神色溫和,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陸昭。
“陸昭……”她彎起了眉眼,發間玉簪搖動。
陸昭朝她笑了笑,餘光掃到地上掉落的箭羽,溫潤地問道:“在玩投壺?”
靈初斂了斂神色,囁聲道:“算是吧。”
陸昭行至她身前,執起一隻箭羽。隻見他手腕輕抬隨意,姿態閑雅,似乎連瞄準也不曾,那箭羽妥貼地飛了出去,然後咚地一聲掉在了玉壺中。
靈初目光一路隨著箭羽而去,見它輕鬆投中,微不可聞地:“哼。”
陸昭將她神色收入眼中,笑了笑,忽而開口道:“臣的箭術尚可,若公主不嫌,可否允臣教導一二?”
“如何教導?手把手麼?”靈初長長地哦了一聲,歪頭灼灼地瞧他。
“……”陸昭輕笑出聲,眼波微斂,沉穩地應了下來:“好。”
靈初耳畔一紅,卻難掩興奮地提裙起身。陸昭站到她身後,將一支箭羽遞到她手中,合攏她的指間。他身量修長,輕易攏住了她,緩緩低語道:“似這般,雙指執箭。手腕輕抬,看準時機鬆手。”
而後,被陸昭握著的指間悄悄凝力,箭羽脫手而出,以一個優美的弧度墜入壺中。
不得了了!
生平十五餘年,蕭靈初第一次沒投歪箭羽。
“投中了!”靈初先是不可置信地頓了頓,然後眸中迸發神采,轉身自然而然地摟住陸昭脖頸,笑道:“陸昭,你好厲害啊!”
陸昭被她猝不及防一撲,擔心她跌倒,連忙探出雙手扶住她的腰,又俯身笑了笑。
“太近了……”他突然低聲開口。
靈初埋在他衣襟前,掀眸:“……什麼?”
陸昭輕笑:“那日在淮河畔,你是不是說了這句話?”
“咳咳……”
棲鹿苑的西南武場
裴左輕步踱到箭場處時,果不其然瞧見了自家殿下。他立在回廊外,朝劉沁行禮:“二殿下……”
少年頭也不回,鬆開箭弦,飛快地發出手中羽箭,打斷他道:“先生別勸我去見那些姑娘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來,也讓我偷半日閑吧。”
裴左一笑,俯身:“微臣並非勸您去見她們……來大淵有些時日了,隻是想問問殿下,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劉沁側首,斟酌道:“無。”
“不過……”他嘴角略彎,又拾起一枚箭羽:“倒是遇見了一個怪人。”
裴左見他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心中歎氣。臨別前,王上曾這般囑托過裴左:“大淵的長公主是他們先帝與先皇後的血脈,林大儒的外孫,是蕭景淩的軟肋。要與大淵交好,唯有讓阿沁娶她最好……”
王上語重心長,又道:“可那孩子生性散漫,若是他在大淵遇到能白頭偕老的姑娘,也不必勉強他娶長公主。一生太長,尋到鍾意的不容易。若沒有……再提也不遲。”
來大淵好些時候了,劉沁確實如他自己所說,不曾對哪位姑娘心生愛意。裴左瞧了瞧劉沁,終究是將蜀夏王的囑托說了出來。
劉沁斂了神色,沉默地聽著,忽而挑眉問:“大淵的長公主?”
裴左一訝,心想他為何先問這個,頜首道:“是,她與您年紀相當,聽聞是個容貌秀麗,知書達理的姑娘。”
劉沁往廊上一靠,抱袖笑道:“若我昨日遇見的那位長公主是先生說的那位,那我可瞧不出她哪裏知書達理了?容貌秀麗嘛……倒還不賴。”
“您昨日遇見了誰?”裴左驚訝問道。
劉沁將昨日踩了靈初一腳的事如實說了。
裴左麵色緩緩沉了下去,隱忍道:“確實是她不假……您踩了長公主一腳,賠禮了不曾?”
“先生不可理喻。”劉沁挑眉道:“那瘋丫頭自己將手塞到我腳下,我何錯之有?”
裴左耐心教導他道:“到底是個小姑娘,您怎麼也該讓著人家。微臣這裏有一支九霜玉露膏,對擦傷最好,您給她送去,再賠個不是。”
“不必了……”劉沁麵上毫不在意,倒不提賠禮之事,而是望天道:“我瞧過了,她沒什麼事。”
“王上曾囑托微臣……”裴左清聲開口,拱袖作揖,端的是一副長篇大論的架勢。
劉沁頭疼,飛快地從他手中奪過玉露膏,掀袍疾走:“先生勿念,我去就是……”
裴左失笑,眼見少年消失在武場,卻又奇道:“怪了,往日也沒見他如此聽勸。”
攜著玉露膏,劉沁一路往方才的箭場走去。他沿著半斜的石徑向山腰處行著,還未曾到,仰首一望,卻見茂盛欣榮的花樹下,似乎有兩個隱約的身影。
劉沁心下驚訝,悄悄挪到近處偷看,才瞧見那日在殿堂上見到的陸大人和長公主立在一處,執手教她投壺。
他垂下眸思量:原來他們二人早就相識了……是了,他們都是長安人,與他不同,本就應該是相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