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醒來之時,已是五天之後。那會兒天剛剛亮,天際間還是一片淡藍。她覺得口渴,起身想倒水喝。她方坐起,隻覺左胸口一陣撕裂的痛。她蹙了蹙眉,低頭看了看那裏,已有紅色滲出,洇濕了紗布。
她也顧不得那麼多,蹣跚走到茶幾旁,倒了幾杯水,潤了潤喉嚨。由於睡了五天,白芷不想繼續躺著,便裹著不知是誰的大氅,出去透透氣。
剛天明時的軍營是寂靜的,隻偶爾有幾名士兵來回巡邏。白芷緊緊裹著大氅走出營帳,毫無目的地走。
她走到軍營門口,聽到兩位士兵在議論著。
“昨夜慕將軍帶領精銳軍去偷襲南詔營,把他們的糧草給燒了,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隻不過慕將軍在返回途中,被射傷了手臂,真擔憂。”
“是啊,不過以慕將軍的體格,過些日子照樣能徒手打死一頭牛。”
白芷聽了聽,笑笑繼續走。燒糧草可真是缺德的事兒,同時也是給他們一個下馬威,想必這事不是裴將軍那直腸子人能幹的,該是慕屠蘇自己擅自行動的吧?她走至一個營帳旁,目光偶然一瞥,透過一營帳的簾子的間隙,瞧見慕屠蘇正獨自處理傷口。他赤裸著上身,單臂抬起,嘴裏咬著白布,神色痛苦地給另一隻手上藥,看起來極為費力。
夢中這活都是她幹的。她喜歡黏著他,即使他出征,她也會死皮賴臉地跟著。第一次她隻身前來投奔,第二次她化成小兵混入營中,第三次她藏於糧草裏。他實在沒法,最後都會帶她去。她是個嬌弱的小姐,拿兵器的力氣都沒有,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他每次受傷,她為他小心翼翼地敷藥,雖每次弄得他疼得汗流浹背。吃大鍋飯的時候,她自個兒精心烹飪,為他做一份“愛心”飯菜,雖他每次都厲聲責罵她浪費國家糧食,然後卻狼吞虎咽地吃光她做的所有飯菜。直到有了南詔公主,她連靠近他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白芷又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繼續走。
“喂。”身後有人在喚她?白芷轉頭,看見裴九追了過來,滿臉表現出了不滿:“你就不能安分點嗎?剛醒來就出來亂走。方才見不著你人,我還以為你死了被人抬去亂葬崗了呢。”
“不正合你的意嗎?你又可以花前月下、逛青樓、喝花酒了。”白芷逗趣道。
這回,裴九反而沒了以前的姿態,既不反駁,也不接她的話,而是沉默以對。白芷覺他有些不對,好奇地問道:“你怎麼了?”
裴九認真地看著白芷:“你沒聽過浪子回頭金不換嗎?”
白芷捂嘴輕輕笑了起來:“你也稱得上浪子?”
“那我是什麼?”
“種馬。”
“……”
白芷收斂笑容,拍拍他的肩:“才怪。”
“……”
白芷細想了一番:“隻聞母雞叫,不知自會打鳴的小公雞?”
“……”
白芷覺得有趣,又自己笑了起來。
裴九二話不說,裹緊白芷身上的大氅,然後毫不理會白芷手無縛雞之力,直接將她打橫抱起。白芷嚇了一跳,拿眼瞪他:“你作甚?”
“小公雞想證明給母雞看,他會打鳴。”
白芷大驚失色:“你敢!”
“那你再說?”裴九挑眉,一副“你不道歉,爺說幹就幹”的凜然模樣。
“不敢了,對不起……”白芷隻好示弱。
“這還差不多。”裴九寬慰地道。
“那你還不放我下來?”
“麻煩,直接抱你回去,不用致謝。”裴九不耐煩地道,好似還甚是嫌棄白芷話多。
“……”這到底是該誰嫌棄誰?她要求他抱她回去了嗎?
白芷發覺,裴九開始往“無賴”發展了。難不成他受了何種刺激,不想打鳴的小公雞打算清嗓子,蓄勢待發了?在她的默許下,裴九咧著嘴打橫抱她往營帳走。路上遇見側目的士兵,白芷覺得害羞,捂住自己的雙眼,不敢麵對。
她嘴裏一直嘟囔著:“到了沒?”
“沒。”裴九見白芷這樣,故意繞了遠路,然後不滿足,走了一圈又一圈……
白芷察覺不對,覺得過了好長時間了,她拿開自己的手,竟發現還是在方才的位置:“你原地踏步?”
“我還在熱身。”
“……”
白芷有些無奈了。這小公雞,到底是要鬧哪樣?她為何依著他,陪他一起胡鬧?
白芷不想在軍營多逗留了,但礙於戰事未結束,不敢貿然提出離去,加上身上的傷口未痊愈,以裴九的性子,也不會帶她離開的。如此拖延,她來軍營已將近一個月。
她和裴九是軍中閑人,吃喝拉撒睡外,還留有甚多的時辰,如何打發?若是以前,騎馬射箭皆可,可如今白芷有傷在身,這些都使不得,隻得找使得的事情幹,於是裴九提議釣魚。
白芷養傷階段,兩個人下了無數次棋,換個花樣甚好,她滿心歡喜地答應了。釣魚得要有工具,軍營哪有現成工具?無工具得生出工具,隻好……自己製作工具了。
幸而軍營外有竹林,有個好的材料地。
於是,兩個大閑人一同出軍營去砍竹子。裴九手持大刀,白芷背包袱,打算出發。他們還未出軍營,便被看守的士兵給阻攔下了:“九公子,戰局嚴峻,外頭危險,不宜出行。”
於是兩人打道回府,沮喪地回去繼續下棋。
“慢著。”士兵忽然喊道。
兩人以為有了曙光,興奮地轉頭。
隻見士兵驚慌地指著白芷,手指不住地顫抖:“血,血。”
兩人皆不甚理解,裴九把白芷扳過來,看了看士兵一直指著的臀部,但見黃衫有一處手掌大的血漬。裴九跳了起來,抓著白芷的肩膀問:“你哪裏疼?”
“哪裏都不疼。”白芷不甚理解裴九這緊張的反應。
“你不覺得……那裏痛嗎?”
“哪裏?”
“那裏。”
“哪裏?”
“就是那裏,那裏……”裴九看來狗急跳牆了,直接指了指自己的臀部。白芷尋思了一下,臀部疼?血?兩者之間的關係……當白芷茅塞頓開之時,她的臉上立即暈出兩朵紅雲,這是鮮少有的情況。
便是這鮮少的情況,在裴九眼裏是極為不尋常的。她的臉莫名地紅了起來,是哪裏不舒服?裴九二話不說,直接打橫抱起白芷,百米衝刺似的狂奔向軍醫營帳。
白芷喊道:“你作甚?”她開始掙紮。
“有病看大夫,閉嘴。”不顧白芷的激烈掙紮,他依舊熱血地抱她去看大夫。白芷險些吐出一口血來,他果真是個還不會打鳴的小公雞,什麼都不懂。
從裴九抱她狂奔軍醫營帳開始,她從未放棄過希望,她試圖掙脫,奈何他熱血得很,堅持不懈地要抱她過去。
“慕將軍,這服藥,一天吃三次,切莫忘記,你這次風寒極為嚴重,不似從前。”軍醫把藥交給裴七,對慕屠蘇說道。
誰承想,這時兩人鬧哄哄地闖進軍醫營帳,裏頭不僅有軍醫,還有慕屠蘇和裴七。
仿佛時間停止,裏頭的三人看著闖進來的兩人,闖進來的兩人則顯得十分尷尬。
裴七麵帶慍色地道:“阿九,去別處打情罵俏,免得汙了這裏。”
裴九忙不迭解釋:“不是啊,是芷……芷兒受傷了。”他二話不說,抬高白芷的臀部。白芷尖叫了一聲:“啊!”那一刻,她想生生掐死他。他不懂她,隻能怪他無知,為何要散播他的無知呢?她指定要被人當笑話了。她還有何顏麵?白芷緊閉雙眼,躺著等死。
誰想……
裴七大叫:“小產了?趕快讓軍醫看看。”難不成裴七還不知道她假懷孕?
白芷猛地睜開眼。
裴家的孩子是不是都缺根筋?她根本未懷孕,哪來的小產?其他皆為知情人士,隻能大眼瞪小眼。慕屠蘇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尷尬的局麵:“應該是受傷所致。”
“……”連慕屠蘇也……
白芷那口含在嗓子眼的鮮血,當真是要噴出來了。她希望,噴這三個缺心眼的男人滿臉的血。
軍醫淡定地收拾桌上的藥渣,見慣不怪地道:“這是女子的癸水,月月都來一次,不是受傷,更不會失血過多而死。這是健康的身體周期反應。”
“喀喀。”慕屠蘇大咳。
裴七臉色蒼白。
裴九更是僵硬不已,便是眼眸也僵硬地看著白芷,白芷則頂著紅彤彤的臉龐懊惱地看著他。皆是還未打過鳴的小公雞,不懂,她也隻有諒解了。鬧出笑話,她也隻能憋著笑,免得傷及自尊。
白芷從軍醫營帳裏出來,是一身藥童男裝打扮,她眉宇清秀,骨瓷般剔透的凝脂膚,像極了一個漂亮得過分的美男子。第一個看她穿男裝的是裴九,他當場癡愣了好一會兒。
“你若穿男裝逛青樓,我想她們恐怕願意倒貼錢讓你陪她們一晚。便是男嫖客,也會對你心懷不軌。”
白芷自信地笑:“這是自然。”
“你哪來的自信!”
白芷笑而不語。夢中她假冒士兵混入軍營,同一隊的士兵都像餓狼般看她,對她動手動腳。幸而她及時投靠慕屠蘇,雖挨了一頓臭罵,但慕屠蘇那晚居然留她在他營帳內睡了。即使,第二天他便派人把她遣送回去……
男裝比女裝輕鬆,不用提著裙子走路,步伐也相對於大一些。隻是白芷發覺裴九一直在古裏古怪地看她。白芷不解,問他:“你這是作甚?”
“你們女子甚是奇特,竟會無故失血,還是做男子好。”裴九由衷地表達“還是做男子好”。
“可不?男子可有三妻四妾,女子隻能服侍一夫;男子可在外花天酒地,女子隻能在家繡花。”
“瞧你滿口的怨氣。”
白芷撇嘴:“自然,我怨氣衝天。為何不一夫一妻,為何男子花天酒地名為人之常情,女子在外露臉便是淫賤不堪?”白芷說這些話,純屬無心之過。夢中,她飽讀經書,對於如此製度不甚認同,但作為一地千金,隻得如尋常千金逆來順受。她本就是叛逆的性子,被束縛於禮教,從白淵再到慕屠蘇,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現在,她故意不再讀書,反而舞刀弄槍。她不再矜持有禮,反而隨心所欲,雖然有著刻意,但比夢中活得自在些。
一麵受束縛,一麵隨心所欲,也許是她最好的生活態度。
“芷兒……”裴九忽然低落下來,“你是在責怪我花天酒地、不知所謂嗎?”
白芷一怔:“我沒這個意思。”她說那番話,純屬隨意感慨抱怨一下。
“嫁給我吧。”裴九臉紅了,扭頭不看她,“我保證你會是我唯一的女人,我若去花天酒地,帶你一起去。”
這個承諾很奇特,是指一起風流快活,還是指他玩他的,她玩她的,有福同享?
白芷實則有意於裴九,在心裏打了好些腹稿,希冀著有一天裴九能瞧上她,畢竟她年紀不小了。可唯一讓她擔心的則是裴老將軍是站在太子的隊伍裏,到時候三皇子奪嫡成功,他們又如何自處?
白芷的猶豫,讓裴九甚是受傷。他原以為白芷會欣然答應。為避免兩人之間的尷尬,也挽回一下自己的尊嚴,裴九揚起嘴角,冷哼道:“哼,居然不吃爺這套?爺在花花世界裏打滾,爺一說要娶她們,她們都高興,就你麵不改色。”
“阿九……”白芷方想說些什麼,被裴九及時打斷:“你現在後悔了?後悔也來不及了,爺不娶你了,爺在京城有各色美女,何必為你自掛東南枝?啊!”裴九打了哈欠,“困死了,我回營帳睡了。”
裴九不顧白芷的叫喚,慌張地離開。白芷見叫不住,便沒再叫了。
沒聽到白芷的叫喚,裴九放慢了腳步,臉上的表情愈加凝重,明亮的眸子最後隱隱有了傷感,他黯然地撩起簾子,滾到床上,蒙被睡去。
留在外頭的白芷一直目送著裴九的背影,心裏也不甚痛快。裴九是真想娶她,還是開玩笑?他一會兒認真一會兒玩笑,讓她分辨不出真假。
多想無益,還是不想的好,白芷歎息,也回到自己的帳篷內,打算睡上一覺。她卻在自己的帳篷內的桌子上,瞧見了一封信。白芷來軍營第三天便寫信到京城和蘇城,分別給白淵與柳氏報平安。這封信,該是柳氏的吧?白芷拆開信件,未曾料到,竟是白淵捎過來的!白芷愣了愣,展信看了看,白淵並未嘮叨家常,僅有隻字片語,不過是讓她注意安全,然後速速到京相聚。白芷看完,寫了一封回信,再走出帳篷,打算交給信使。她來到信使的帳篷外,兩名士兵在外候著,見是她,朝她點頭:“白姑娘,陸信使此番有任務在身,捎信請到東邊第三個營帳,那裏有信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