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靜靜的,大臣們目光全部聚集在朱厚照和朱厚熜二人身上,他們都是受萬人跪拜的皇帝,也是嫡親的堂兄弟。
朱厚照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平和中帶著幾分懾人的威勢,朱厚熜垂跪在他麵前,神情惶然而敬懼,身軀不可抑止地微微顫抖。
良久,朱厚照悠悠開口。
“朱厚熜,興皇叔嫡二子,因長子早夭,故承襲王爵,正德十四年夏被冊封興王,十四年秋被京師朝臣迎入京師,即皇帝位,登基不足兩月,與朝臣因禮議之爭而大開殺戒,承天門前杖殺四品以上朝臣一百一十三人,隻為不願追尊弘治先帝為父,一心欲封興獻王為先皇……”
朱厚熜頓時露出極度委屈而憤慨的表情,垂跪在地上,一雙拳頭卻死死攥緊,仿佛有著無限冤屈。
朱厚照冷眼看著他,道:“朕說錯了嗎?”
朱厚熜咬牙,目光流轉間不經意瞧見秦堪那雙冰冷的眼睛,再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朱厚熜絕望地歎了一聲,泣道:“陛下沒說錯,臣弟因一己私欲濫殺朝臣,實罪大惡極也。”
親耳聽見朱厚熜承認,大臣人群中頓時出重重的怒哼,眾人麵帶怒色,無數道憤恨的目光瞬間集中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照冷冷一哼:“臣者,國之重器也,朕做皇帝十四年,與朝臣政念不合者多矣,卻從未下旨妄殺一位大臣,我大明立國一百餘年,從洪武永樂至成化弘治,亦從未一日之內殺過一百多位大臣,朱厚熜。朕未想到竟在你手中開了先例,你視我大明國器重寶為何物?”
眾多大臣聞言頓時大哭出聲,廣場上哀泣一片。
朱厚熜命懸他人之手,索性認了命。一聲不吭背下了這樁血案。伏地大哭道:“陛下,臣弟罪之大矣。伏請陛下懲處,臣弟絕無二話。”
朱厚照憐憫地看著他,歎道:“朱厚熜,你才十二歲。畢竟太小了,有些道理朕領悟了十多年,年近而立方才悟透,而你才十二歲,一朝權柄在握,言行不計後果,隻逞一時之快。大明泱泱大國,這萬裏江山億兆黎民若交由你來執掌,朕能放心嗎?”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大臣悚然一驚。
內閣三位大學士心頭一沉。驚疑不定地互視幾眼,朱厚照這番話裏的意思不大對,昨晚遼東邊軍攻占了京師,殺得屍山血海,好不容易奪回了皇位,現在這話裏的意思,分明還想讓朱厚熜繼續當皇帝,這……怎麼可能!
“陛下!陛下的意思……”楊廷和抑住心頭驚駭問道。
朱厚照笑了笑:“朕沒什麼意思,現在諸卿隨朕進宮,赴慈寧宮向太後請安,激戰一夜,驚了太後鸞駕,朕之罪也。”
諸臣急忙稱是,各自整理衣冠,列好朝班向內宮走去。
********************************************************************
乾清宮內。
戰亂已平息,太監宦官驚懼奔逃之時摔碎的瓷器,弄壞的桌椅,卷走的字畫都一一恢複了原狀,朱厚照坐在暖閣裏,緩緩環視著熟悉的一切擺設,眼圈泛出點點淚光,神情充滿了淡淡的哀傷。
秦堪一言不跪在朱厚照麵前,殿內氣氛壓抑到極致,君臣認識十多年,二人之間從未像此刻這般僵冷過。
朱厚照看著秦堪,目光很複雜,有憤恨,也有不忍,更多的卻是陌生和冷淡。
君臣相交十多年,從當年懵懂不知世事的東宮太子,到如今嚐盡世間炎涼後變得沉穩的正德皇帝,從當年一介秀才之身的錦衣衛千戶,到如今手握不遜於皇帝權柄,足可一手翻雲覆雨的權臣……
這些年,其實大家都變了,變得很慢,朝夕相處的人彼此都不曾覺,待到各自漸行漸遠,回時才現,大家走的方向已不是並排前行,而是南轅北轍。
離得遠了,赫然覺對方已不是當年的模樣,眉眼間再也找不回當年的熟悉,哪怕想放下身架和原則再走過去,終歸已離得太遠,想追趕都那麼的遙不可及。
一道名叫“裂痕”的東西,在二人之間悄然產生,越裂越大,無可填補。
最心痛的滋味,莫過於此刻咫尺天涯,無奈而哀痛地看著這道裂痕將彼此分開,自己卻怎樣都挽回不了。
原來,這就是成長的代價,一如烈火中的涅槃,永遠隻能煎熬心骨的痛苦中蛻變,變成自己曾經討厭且鄙夷的模樣。
朱厚照怔怔盯著秦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容,忽然流下淚來。
“秦堪,我與你認識十多年,從不知道你有如此野心,你……難道真想當皇帝麼?今日我若不出現在承天門外,大明列祖列宗傳給我的江山你真欲收入彀中?”
秦堪眼圈泛紅,搖頭道:“陛下,臣已說過很多次,臣不想當皇帝,我大明軍政兩權分離,從京師朝堂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到天下各地上千衛所,從拱衛京師的三十萬精銳大軍,到各地朱姓藩王的人心所向,臣若稱帝,天下能有幾人響應,幾人附從?朱姓已得天下人心,臣乃外姓也,稱帝豈非取死之道?”
朱厚照神情漸漸惱怒,拍案吼道:“你若不想篡位稱帝,何故下令遼東邊軍攻占京師,何故殺得京師城血流成河?你到底要什麼?”
秦堪麵無懼色直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臣隻想保住這中興的世道,保住我大明的邊鎮這些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太平,保住開海禁以後千萬失地百姓好不容易找到的飯碗,保住整個社稷在耗費了一代人的心血後好不容易站在世界前列的位置,它已苦難深重,絕不能再後退半步了!”
“所以你動邊軍造反,所以你麵不改色任六十餘位忠臣活活撞死在你麵前。所以你攻破皇宮,生擒當朝皇帝,視我朱氏皇權於無物,甚至連皇帝的生死都盡握於你股掌之中?秦堪!你的行徑與謀反篡位何異?朕視你如手足兄弟。你卻以兵甲刀箭回報。朕這十幾年瞎了眼,讓自己的身邊潛伏如此狼子野心之輩。天下縱可恕我,祖宗焉能恕我?朕,朕與你拚了!”
朱厚照越說越怒,最後索性長身而起。凶相畢露地朝秦堪撲去,手中久攥的拳頭惡狠狠地朝秦堪臉上揮去。
秦堪驟然挨了一拳,痛得眯起了眼睛,眼中射出一縷冷光,竟也毫不留情地還手,一拳狠狠砸中了朱厚照的鼻梁,朱厚照“哎呀”一聲。捂住了鼻子,殷紅的鼻紅透過手指縫隙流淌下來。
秦堪也捂著青腫的臉,指著他怒道:“朱厚照,說實話。我忍你十多年了!從你登基那天起你就是個昏君,你疏遠治世名臣,寵信內宮八虎,隻為了耳根清淨而允劉健謝遷致仕,從此外政內事大權悉數交托劉瑾,那幾年舉國上下人心不安,各地亂民匪賊頻頻造反,劉瑾假天子之名貪墨圈地,屠戮朝中數百大臣,而你卻深宮嬉戲玩樂,渾然不知天下臣民過著怎樣暗無天日的日子……”
“劉瑾被誅之後,原以為你會痛改前非,勵精圖治,誰知你嬉鬧玩樂如故,絲毫不知悔改,滿朝諸臣勸諫你勤政的奏疏何止千萬份,盡數被你束之高閣不聞不見,所以白蓮教造你的反,北地流民造你的反,安化王造你的反,寧王也造你的反,所幸這些年我秘密請托遼東總督葉近泉整肅邊軍,主動尋戰以練兵,新式火器更是不計代價源源運往遼東,費盡力氣方才扭轉明廷與韃子的攻守之勢……”
秦堪眼圈泛紅,痛心地指著朱厚照道:“你這皇帝做得輕鬆,朝政國事盡數扔給司禮監,幾個殘廢閹人輕飄飄在奏疏上圈個朱批便定下江山興亡,可知我等朝臣要花費多大的力氣和心血才能堪堪維持整個天下的運轉,不僅要讓它運轉,而且還得讓它前進,每進一步何等艱難,每推行一個國策要與多少人鬥智鬥勇,用盡機謀,十多年後,好不容易見到一點曙光,眼看就要一腳邁入國盛民富軍強,誰知你這短命鬼溺水,新上來一個皇帝為防我權柄過重而處處針對,處處掣肘,甚至要廢止一切與我有關的強國之策,將大明重新推入水深火熱之中……”
秦堪憤怒地盯著他,重重地道:“我受夠了這一切!所以我要掌權!我掌權不為私欲,隻是不願人亡政息,不願再看到百姓窮困賣兒賣女,饑荒年景甚至易子而食,更不願看到軍製糜爛,將領貪財,軍士貪生,每年冬季我大明邊鎮便要被韃子的鐵蹄蹂躪搶掠一空,而邊軍軟弱如綿羊,任其長驅直入幾如無人之境,朱厚照,你自己看看這些年你做了什麼,捫心自問有沒有愧對列祖列宗,然後再來罵我竊國篡位!”
一番長言令朱厚照驚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相交了一生的朋友竟對他積壓了如此多的怨忿,更沒想到自己當了這些年的皇帝竟當得如此失敗,呆怔片刻之後,朱厚照臉孔漲得通紅,神情羞惱之極,咬牙怒道:“放屁!簡直是放屁!朕哪有你說的這般一無是處,根本是你謀朝篡位的借口托詞,朕先結實揍你一頓,再與你分說道理!”
說完又是一拳朝秦堪臉上擊去,秦堪也不躲閃,著實挨了這一拳,半邊臉已腫得老高,抽著涼氣冷笑:“我也不跟你說道理,揍完了再說!你就是因為從小到大被寵壞了,從沒挨過打,所以才這般昏庸糊塗。”
二人凶惡對視,忽然齊聲怒吼,像兩隻爭奪食物的餓狼,狠狠地朝對方撲去,乾清宮內霎時拳來腳往,慘叫連聲。
殿門外值守的宦官和邊軍將士聽到裏麵動靜不對,立馬探頭察看,卻見天下最具權勢身份最尊貴的一對君臣竟如孩童撒潑般扭打一處,而且招式分外下作,不是挖眼吐口水便是偷桃摳鼻孔,形象簡直不堪入目,二人身上穿的龍袍蟒袍早已在扭打時撕裂成了一條條,臉上處處青腫烏黑。顯然各自挨了不少打。
皇帝陛下和當朝國公爺打架,這……可是千古未見的奇景呀。
殿外將士和宦官見此一幕,紛紛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宦官急得在殿外團團轉。想進去拉架卻又不敢。裏麵那兩位不是尊貴至極的皇帝就是權柄滔天的重臣,任哪一位輕飄飄的開句口。他這個小小內侍便會死得連灰都不剩,再說,殿外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遼東邊軍凶神惡煞地盯著他呢。
…………
…………
不知打了多久,朱厚照和秦堪終於停了手。二人並排躺在乾清宮猩紅柔軟的地毯上,閉著眼睛喘著粗氣,臉上身上傷痕累累,稍稍大一點的動作便牽動身上的傷口,疼得倒吸涼氣,哀哀呼痛不已。
朱厚照渾身已沒了任何力氣,臉上不知怎的卻浮起了笑容。剛打完架之後露出的笑容看起來分外詭異。
“嘶——秦堪,你這混帳,三十多歲了下手還這般黑,難道你真想把我揍得絕後不成?”
秦堪白淨的麵孔腫得像豬頭。眼眶也黑了一大圈,嘴角剛一勾便牽動了傷口,疼得瞋目吸氣,痛苦得眼睛眉毛擰成了一團。
“嘶——陛下下手也沒留情啊,剛才一拳打中我的脖頸,差點把我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