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還是這座碑。
這八麵寶塔狀盔頂形的碑雄指高天,四圍的房屋顯得矮小。碑的名稱變了,麵對民族路方向的碑身上是醒目的“人民解放紀念碑”七個隸書鎏金大字,下端落款“一九五零年首屆國慶日,劉伯承敬題”。與碑交彙的民權路、民族路、鄒容路上人流熙攘。1951年的春天,重慶人變得樸素。男人多數穿中山裝,上衣的扣子多,四個口袋平平整整。女人多數穿大翻領陰丹藍上衣,露出雪白的襯衣領子,蓄短發或是紮雙長辮。街上很難見到塗脂抹粉穿高跟鞋的女人和西裝革履的男人。
寧孝原穿的西服,淺藍色的,領帶是銀灰色的,手持駝色皮包,足登斯特恩送他的那雙黑白相間的牛皮鞋。他那雙重腳踩在馬路上嘎吱嘎吱響。諸事繁多的他剛從下半城的“大河銀行”趕來。原“中山公園”去年七月更名為了“人民公園”,公園那連接上下半城的石頭梯坎彎曲陡峭,一步兩跨登梯的他身上冒了熱汗。
他快步走到麵對碑的民族路口的一棵虯曲的黃葛老樹下等人,電話約好在這裏會麵。
一個老頭兒樂顛顛從他身後走過,嘴裏有詞:“碑變了,碑沒變,變不變都雄……”他認出來,是那個瘋子老叫花兒,他理過發了,穿的藍布製服,手裏沒有拿碗。他從衣兜裏掏錢,老頭兒已朝前麵的碑走去。
現在,人們稱呼這碑為解放碑了。
去年六月,市公安局向市政府呈送了包括更改這碑名的《新擬更改街巷名稱一覽表》的報告,市長陳錫聯、副市長曹荻秋聯合簽發了這報告,是經過西南軍政委員會審定的。隨即,對“抗戰勝利紀功碑”進行了改建,鏟除了原碑文,由西南軍政委員會劉伯承主席題寫了新的碑名。改建的碑保留了原來的結構,浮雕圖案改為了解放軍戰士的形象和裝飾圖案。關於碑名,有人建議改為“西南解放紀念碑”,有人建議改為“重慶解放紀念碑”,最終定名為“人民解放紀念碑”。是有寓意的,不僅是指重慶或西南的解放,是指全中國人民的解放,是全國唯一的一座紀念解放的紀念碑。寧孝原還記得,當年的《申報》和趙雯的報道稱,紀功碑是“唯一具有偉大曆史紀念性的抗戰勝利紀功碑”。這說法對的,是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後解放戰爭勝利之前說的。此一時彼一時了。寧孝原是這麼看的,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就開始了的抗日戰爭,是全中國人民的抗戰;中國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就是全中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正義之戰;是對中華民族發展和世界文明進步做出貢獻的勝利之戰。“人民解放紀念碑”是都包含進去了。
走過一隊中國人民解放軍隊伍,列隊到碑前觀瞻,一個個都興奮激動。
寧孝原看著,好生羨慕,他沒能穿上解放軍軍裝,也沒能加入中國**。重慶解放之前,他就向單線聯係的上級黎江電報申請入黨,黎江回電,你留在黨外對黨的工作更為有利。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下手好重,他高興回身,哈,是黎江!
“你好,我們‘大河銀行’的董事長,市商會的副會長寧孝原先生。”穿中山裝的黎江嗬嗬笑,伸出厚實的雙掌。
“黎副局長好,就盼著見到你!”寧孝原伸出大手。
虯曲的黃葛老樹下,兩雙男人的手緊握。久別重逢,敦實男人與魁梧男人拍打擁抱。
“小崽兒孝原,近況如何?”
“我的好大哥,一個字,難。銀行的工作難,商會的工作難,家事也難。”
“哪才一個‘難’字,都三難了。”
寧孝原直言不諱:“家父一直擔心寧家的私產會被公家化了去,母親也掉眼淚。我說,國家現在困難,就主動捐獻給國家。父親把我痛罵一頓,跺腳說,敗家子,你爺爺說的話要應驗了。”
“你爺爺說的啥子話?”
“我爺爺說,富不過三代的。”
黎江笑:“這是句老話。看來,你對你父親宣傳我黨對待民族資本家的政策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