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布衣的寧承忠一身汗透,他快步走進王家大院下院的大曬壩時,見那棵黃葛老樹還在換葉,六月天了,蔥鬱的新葉間還夾雜有黃葉。其他樹子換葉步調一致,黃葛樹卻怪,一棵樹上會有不同的葉色,即便是挨臨的黃葛樹,亦可是有的鬱綠有的泛黃。他喜愛家鄉這有獨特個性的黃葛樹,看見這樹他便欣慰,就有歸家的親切感。
自前年九月離渝去京後,兩年多了,他一直奔波於各地忙商會之事。這次回渝辦案亦是先公後私,有得閑暇這才抽空回家。鄒勝要跟隨他來王家大院,他笑說:“你不是說想死你婆娘娃兒了麼,快回家去吧。”護士薑霞為鄒勝生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大的五歲,小的三歲。鄒勝撓頭笑:“那,要得嘛。”樂顛顛回寬仁醫院臨江那岩坡上的吊腳樓瓦屋去。鄒勝住那瓦屋依山臨水,屋前的小院壩裏也有棵黃葛樹。
嗬嗬,家鄉這黃葛樹,大街小巷、山坡埡口、房前屋後,隨處都可見呢。
寧承忠走到巨大樹冠的黃葛老樹下,一陣涼爽,不由想起與雪瑤和晚輩們在樹下乘涼擺龍門陣的情景,擺談到兒孫們的字輩時,他眉飛色舞:“我寧家兒輩名字末尾的字是‘富國強兵’,孫輩就該是‘興盛華夏’。”雪瑤說:“還缺個‘夏’。”他說:“會有的。”期盼再有個孫娃。雪瑤說:“這‘夏’留給老四的娃兒。”他說:“我還念著老三……”嗬嗬,老四繼兵跟曉梅有後了呢,是雪瑤在信上給他說的,去年底,二兒媳婦貝拉陪曉梅在寬仁醫院做了檢查,曉梅懷孕已三個多月了,現在怕是已經生了,我家有寧道夏了囉!抬步朝“鬆鶴居”走,腳步下得重,沒有人迎出來,不由想起杏兒,可憐這女子跳江了,再也聽不到她那脆悠悠的聲音了。大門緊閉。他敲門,好一陣,趙管家才來開門,哭喪臉:“啊,老爺,您可回來了……”他心跳:“啷個,家裏出事了?”趙管家的眼淚順溝壑縱橫的老臉流淌:“老爺呃……”領他去了繼兵住的那側屋。
繼兵這一向布置得鮮亮洋氣的側屋裏隻黑白二色,一派肅殺哀涼。一應的家具罩了黑布、白單,懸垂的黑、白色幡帳一動不動。鑲了黑框的寧繼兵的相片放在鋪有白綢的書桌上,幺兒子偏著張狼臉看他,桀驁不馴的眼裏流露出對人世的眷戀。寧承忠的心被重錘狠砸,痛得呲牙咧嘴眼冒金星:“啊,我的幺兒,你咋就先為父去了……”一泓淚水盈眶。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兩眼發黑,立足不穩。進來的雪瑤扶住他:“承忠,兵兒走了,你可要挺住……”她沒有嚎啕,淚水早已哭幹,擔心夫君承受不住,一直沒敢將這噩耗告訴他,“我們的寧道夏也沒了……”
去年末,寧繼兵、範曉梅夫婦在涪州搭乘一艘歪屁股木船從烏江逆水上行,經彭水縣輾轉到達黔江縣酸棗鄉。這裏群山卓立,奇峰靈秀。其中一山名鳳池山,形似展翅的鳳凰,頭尾翅爪惟妙惟肖,可見“公公背媳婦”、“神仙背背簍采藥”、“孩童背書包上學堂”等山勢奇觀。上山僅一條人工開鑿的小道“掛壁路”,似掛在崖壁上的一道門簾。途中荊棘叢生,巨石阻攔,有的地段需要爬行方能通過。“貼耳岩”尤其險峻,岩下是萬丈深淵,隻能手摳岩縫,身貼斷壁,踩在一腳寬的石道上慢步移動。寧繼兵好擔心有身孕的曉梅,一路緊護,提心吊膽。
終於上山,眼前一汪池水清澈幽綠。氣喘籲籲的範曉梅笑道:“繼兵,這是‘天生池’了,呃,你看!”寧繼兵順她手指的方向看,但見古柏參天,壽岩高聳,一座飛簷寺廟隱藏其間。範曉梅拍手說:“那是‘觀音寺’……”話音未落,幾個頭纏白帕的壯漢圍來。寧繼兵一悸,擰眉攥拳。範曉梅察言觀色,鎮定抱拳:“焚香三柱。”其中一個漢子抱拳回道:“保國保種。”雙方就都熱情。這漢子自我介紹說他叫譚建邦,飛步朝“觀音寺”跑去。其他幾個漢子陪了他倆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