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看見女兒和陸承偉訂了婚,訂婚儀式連省委書記、省長都驚動了,梅蘭徹底放心了。晚上,梅蘭不顧梅豐和梅紅雨的勸阻,喝了半杯紅葡萄酒。夜裏,西伯利亞的寒流漫過高高的秦嶺,偷襲了西平市。梅蘭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第二天早上,梅紅雨做好早飯去喊她,才發現她早就昏迷了。兩天後,梅蘭在西平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高幹病房裏,安詳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辦完梅蘭的喪事,陸承偉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控股“都得利”的事情上。一切都在陸承偉的預料之中,“都得利”在西平沒有尋找到合作夥伴。有實力的私有企業,並不看好“都得利”的發展前景;實力不濟的私有企業,又沒有能力解決“都得利”的問題。過了春節,如果“都得利”找不到資金,隻能選擇縮小規模這條路。
焦點問題,自然在控股權上。和“都得利”接觸過的六家企業,都希望控股“都得利”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股份。因為都是私有企業,都知道賺錢的艱辛,都飽受過仰人鼻息的種種痛苦,都知道一言九鼎的重要性,都不同程度地認為“都得利”提出的出讓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權是個陷阱。如果隻擁有“都得利”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一旦自己的陣營裏有一兩個人倒向“都得利”,後果就不堪設想。這六家私有企業,有四家是家族企業,有兩家是同仁企業,都是股份製企業,有這種擔心,也很正常。
經過這麼多次談判,受過這麼多次挫折,史天雄已經在心裏承認,他對資本這個東西的認識,太理想化、太膚淺了一些。在中國,出了錢就能求到單純利潤回報的時代還沒有來臨。這也許就是陸承偉之流自我感覺良好的原因。
因為對“都得利”的現狀了如指掌,陸承偉邁進史天雄的辦公室的時候,懷著必勝的信心,口氣自然而然地帶了一些布施者的味道。
“你肯定想不到我還會登你這個門吧?”陸承偉這樣開始了他的勸說,“我是一個職業投資者,我隻考慮商機和它可能帶來的利潤。雖然你拒絕出席我的訂婚儀式,做得有些絕情,但我還是願意來跟你談一談。”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隻黑紗,“順便告訴你一聲,紅雨她媽剛剛去世了。這幾天,我都戴著孝。怕你誤會,上樓前我把它取了。你,你怎麼能無動於衷?起碼,你做過她幾個月的房客……”
史天雄腦海裏浮現出顧雙鳳毒癮發作的慘狀,大聲說道:“閉上你的嘴!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梅蘭能活到兩千年,是你用金錢創造的奇跡?我沒出席你的訂婚儀式是有原因的……”陸承偉撲哧笑了起來:“我知道是有原因的。我姐看見你在公共場合親吻你的紅顏知己,她也沒說什麼。你看到她又找了一個還不錯的男人,就……作為男人,我理解你當時的心理。男人嘛,看見被自己休掉的妻子,過得越來越好,心裏不會太好受。我理解,真的理解……”
史天雄憤怒地拍一下桌子:“你理解個屁!你知道你已經把顧雙鳳變成什麼樣子了嗎?你真是一個冷血的殺手!我不想做你的幫凶。我去給你捧場,等於讚同梅紅雨走顧雙鳳同樣的路。可惜,可惜我沒能阻止這件事。陸承偉,你走吧,我真的不想見到你……你走吧……”
陸承偉顯然誤解了史天雄這番話,笑笑說道:“你現在還翻這些曆史舊賬做什麼?據我所知,雙鳳就要遠嫁瑞士了。丹尼這個人不錯。梅紅雨嫁給我,有什麼不好?我又沒有逼她。當然,我承認,我做這件事,有些意氣用事。我和梅紅雨畢竟生活在兩個時代。不,這麼表述不準確。梅紅雨畢竟不是袁慧,她甚至對我的曆史一點都不感興趣。如果我說,認識梅紅雨之後,我沒碰過任何女人,你肯定以為我在說謊。事實確實如此。我也知道,她現在也可能一輩子都愛不上我。不過,我願意娶她為妻。至少,娶了她,我會獲得一些奇特的成就感。我承認,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從某種角度看,是你促使我下定了非娶梅紅雨不可的決心。我隻想證明一下,我和你史天雄至少同樣重要。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糟。”他隨便端起史天雄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我知道,你可能了解到了很多所謂的真相。多數都是情勢所逼,非如此不可。我願意向你一個人道歉。在北京,我跟爸爸談過想和你合作的事,他不認為這是個很糟糕的方案。你的融資工作,一直都不順利。我還知道,到目前為止,你們一再退讓,那個你們理想中的合作夥伴,一直沒有出現。胃口最小的一家,也要占‘都得利’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市場經濟,大家都要變成食肉動物了。還是那句話,資本就是資本。天雄,時間不等人。距上次在小酒館談合作的事,已經有兩個月了。我並不想借你們又遇到的困難占你們什麼便宜。我對‘都得利’的未來,依然充滿信心。我對與你的合作,依然充滿憧憬。說妻子如衣服,值得商榷,但說兄弟如手足,就是真理了。我的條件沒有變,隻想當‘都得利’的掛名董事長。天雄,我們談的是合作,是生意!”
史天雄衝動地站了起來:“我再一次負責地告訴你,想當‘都得利’的董事長,下一輩子再說吧。別的事,我阻止不了你,這件事,我不會讓你得逞的。陸承偉,我還想告訴你,你想用什麼辦法對付‘都得利’都行,我等著你。我還想告訴你,你必須受到懲罰!如果你沒受到懲罰,我們之間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請吧!”
陸承偉慢慢站了起來,吃力地說:“別把話說得這麼絕情。不就是讓你們損失了三百萬嗎?在我提出的方案裏,已經考慮到了這個因素。剩下的,完全屬於我的私生活。我懇請你再考慮考慮。我沒有一點惡意。‘都得利’發展到現在的規模,不容易。它寄托著你的理想……”
“夠了!”史天雄憤怒地打斷道,“夠了!這不是你應該考慮的問題。‘都得利’是我們的‘都得利’,我們關了它,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世界上隻剩下你一個有錢人,我們也不會找你的。你也回去想一想,我們為什麼拒絕跟你合作。”
陸承偉氣得臉色鐵青,抓起帽子,衝了出去。
金月蘭、楊世光和江榕馬上跑到史天雄的辦公室。楊世光伸出拇指道:“天雄,有你的。中國人自古不吃嗟來之食。大仇未報,怎麼能讓他來當我們的董事長?”金月蘭接道:“你怎麼沒給他說顧雙鳳吸毒的事?”江榕冷笑道:“金總,你以為這種人還有懺悔之心?說不定顧雙鳳的毒癮,就是他設法給染上的,然後把顧雙鳳也當成一筆資本。這種人,眼睛裏看到的隻有錢。幕後操縱,把我們整到這種地步,最終目的,就是摘‘都得利’這顆大桃子。梅紅雨以後會是什麼結局,難以想象。”
幾個人七嘴八舌,好好把陸承偉聲討了一番,最後不得不麵對現實。史天雄說:“讓陸承偉見鬼去吧。世光、小江,你們上午去旺家集團,談得怎麼樣?”楊世光搖搖頭道:“李長柱根本沒露麵,隻派了個副總和我們談了半個小時,最後,把我們的方案留下了。”江榕說:“留下也是白留下。我聽說李長柱現在譜大著呢!一個副總,口氣都大得嚇人。我聽說,這個李長柱屬於牟其中那類人,敢吹……”金月蘭接道:“小江,不要聽信小道消息。開市人代會,我見過幾次李長柱,印象還不錯。今年,他已經進省人大了。產值可以吹,利稅就不好吹了。旺家集團,今年光地稅就上繳了近三千萬。他們的實力還是有的。”
西平市上規模的民營企業,隻剩下旺家集團沒接觸了,大家都不願意過多朝壞處想,適可而止地結束了這個話題。正處在元旦到春節這個銷售旺季,各分店的人氣都很旺,或許等過了年,銀行又會恢複對“都得利”的信心。做出成績是第一要事,大家又分頭忙碌起來。
陸承偉回到錦繡中華園家裏,心灰到了極點。打開門,對著牆上自己和梅紅雨在訂婚儀式上的合影,呆站了好一會兒。訂婚第二天,陸承偉就讓齊懷仲用這張照片把袁慧的照片換了。已經走到訂婚這一步,再掛袁慧的照片就失去意義了。本來,他一直期望著梅紅雨能在這裏看見袁慧的照片,並生出好奇心,這樣,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曆史原原本本告訴梅紅雨。誰知梅紅雨在幾個月裏,一次也沒來過這裏,又明確表示對他所有的曆史都沒有翻閱的興趣,這讓陸承偉感到很失落。有幾次,他都想請梅蘭、梅豐來這裏看看,一想這麼做有那麼一點露財露富的暴發戶氣,也就沒提了。梅蘭已經病故半個月了,已經是他未婚妻的梅紅雨,仍沒有來過。陸承偉的心情,就不是光一個失落可以形容的了。
這時,他才發現照片上的梅紅雨,目光遊移,表情憂鬱,似乎並不是真高興。回想起史天雄說的那些話,陸承偉第一次產生了這樣一個疑問: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真的很值嗎?別說根本沒有找回初戀時的感覺,即便真的和袁慧本人訂了婚,真的就找到幸福了嗎?四十幾萬法郎的禮服,並不合身,她為什麼非要穿這件衣服不可呢?
陸承偉點燃一支雪茄,坐在沙發上,努力想回答腦子裏層出不窮的問號,然而他找不到滿意的答案。聽到外麵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陸承偉下意識地又把黑紗戴到自己的左臂上。他在公墓曾說他要為梅蘭戴一百天孝。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兌現這個承諾,很不容易。他扭頭看看黑紗,無奈地苦笑了。
梅紅雨跟著齊懷仲進了客廳。陸承偉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齊懷仲笑道:“紅雨,這房子怎麼樣?做你們的新房還不錯吧?”梅紅雨紅著臉笑笑,看著牆上的照片,又瞥一眼陸承偉臂上的黑紗,眼睛裏泛出感動的光亮:“這房子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你,你今天戴著黑紗去見史天雄了?伯父和阿姨年齡都不小了,你以後不要再戴了。”齊懷仲道:“不是伯父和阿姨,是爸爸和媽媽。以後可要改口。”
陸承偉又進入狀態了:“我爸我媽命都硬得很。我說要戴一百天,肯定要戴滿一百天。我見了史天雄,也說了你媽病故的事。他們……你媽總算當過他們‘都得利’幾個月編外職工。怪不得人說,秦檜還幹過三件好事,關公也做過一件壞事……不說了。史天雄還是嫌我的錢髒。他們第一恨我,第二恨你。他們不願意接受我們的幫助。”梅紅雨坐下來歎口氣道:“他們也該恨我。特別是金總。要是能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該有多好。我特別特別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原諒。”搖搖頭,“看來,他們是不會原諒我了。”
齊懷仲不甘心地問:“一點鬆動都沒有?”
陸承偉道:“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史天雄說,他寧可把‘都得利’關了,也不會跟我合作。今天我才知道,他們一直認為我是為了得到你,才和大商場聯合,對他們‘都得利’下了毒手。你不信?他們真是這樣想的。即使這事真是我做的,我向‘都得利’投一兩億,也足以彌補我的過失了。可惜他們連個機會都不給我呀。原來我想得很好,可沒想到史天雄會這麼絕情。本來,我想這件事做成了,我做個名義上的董事長,隻管融資,派你去做‘都得利’的財務總監,經營方麵,完全由天雄和金月蘭他們負責……可惜,這麼好的計劃沒法實施。”梅紅雨笑了笑,解勸道:“或許是機緣還沒到吧,你也別再責怪自己了。陸川的秦書記派人送來這份計劃書,他們想在那條路的終點處立個碑,還要搞一個盛大的竣工典禮。碑文他們已寫好了,送來讓你審閱。”
陸承偉接過計劃書和碑文翻看一會兒,說道:“秦思民當了書記,肯定想露露臉。一條路竣工了,搞這麼鋪張,就過分了。老爺子說得好,修十條路,該速朽還要速朽。立碑的事,就免了吧。慶祝活動,我們去參加。告訴他們,不要請太多的官員去剪彩。”
到此為止,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史天雄和“都得利”的未來,還會和陸承偉發生什麼密切的關係。
春節將至,陸承偉決定帶梅紅雨到海南過年。梅紅雨喪母未久,換個環境,也免得年節下觸景生情,過於悲傷。梅豐失去了陸承業,在西平過節,孤苦伶仃的,也有些可憐,陸承偉請梅紅雨約上她一起去。梅豐答應了。陸承偉一想,三個人一起去海南,梅豐還是孤單,又約了江小三和江小四,又讓齊懷仲把老伴也從北京叫過來。隊伍滾雪球一樣壯大起來。
旺家集團的老總李長柱得知陸承偉這個度假計劃,打來電話埋怨陸承偉不夠朋友,也要參加。電話裏,李長柱說起了“都得利”找他們合作的事。陸承偉大喜過望,當天晚上就去見了李長柱,一個新的計劃在他腦海裏形成了。
臘月二十七上午,齊懷仲從旅行社取回機票,突然接到丹尼的電話。丹尼說他就要回國了,想見齊懷仲一麵。
走進西平大學留學生公寓的大門,齊懷仲心裏還在想:但願他們今天不會離開西平,雙鳳遠嫁瑞士,再見一麵就難了。
丹尼像個剛剛從野外旅行回來的探險家,穿著髒兮兮的衣服,留著雜亂無章的長胡子,坐在四五個行李箱中間發呆。沒看見顧雙鳳,齊懷仲的心跳加速了,看著丹尼,抖著聲音問道:“雙鳳呢?”
丹尼痛苦地把頭埋在膝間,久久沒有抬起。
齊懷仲忙蹲下來,搖搖丹尼:“雙鳳呢?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快說呀!”
丹尼抬起頭,又搓了一會兒臉說:“魔鬼完完全全控製了她。她把靈魂交給了邪惡的靡菲斯特。天使也沒有能力拯救她了,因為她拒絕一切善良的力量援助。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描繪出我的絕望……齊先生,我已經決定終止我在中國的學習……什麼時候我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隻有上帝知道。”又把頭低下去,不說了。齊懷仲等待一會兒,坐在一隻行李箱上,拉住丹尼的手,央求道:“丹尼,到底出了什麼事?雙鳳現在在哪裏?你好好說說,好好說……”
丹尼無奈地把手一攤,苦笑著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現在肯定還和魔鬼在一起。她並不愛我……可惡的海洛因已經讓她踏上了毀滅之路。我已經絕望了……”齊懷仲大驚失色,叫道:“你說什麼?你說雙鳳吸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