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天雄的腦子亂成了一團。在江邊呆站一會兒,他驅車去了市政府。他希望能在和高層次朋友的對話中,把紛亂的思緒,整理清楚一些。
燕平涼聽完史天雄有些語無倫次的講述,說道:“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聽出來了,你很猶豫。這確實是難以兼顧的難題。你繼續留在‘都得利’也好,你去天宇一紅太陽救火也好,都是一個共產黨人的正確選擇。以我的體會,這時候,性格恐怕要起主導作用了。有時候,性格真的就是命運。佛家有舍身喂虎的勇者,基督教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承擔者。翻翻世界史,到處可見舍身赴祭壇的無畏者。陸老舉薦你,我是投了讚成票的。可是,上午聽你說了‘都得利’目前的情況,我又有些猶豫了。金月蘭思想上還沒轉過彎兒,你一走,‘都得利’的前途實在堪憂。可是,兩全其美的事,自古難全。調動你的所有智慧,說服金月蘭回到‘都得利’吧。至於你的責任,你必須勇敢地承擔起來。《辛白林》那句著名的台詞是怎麼說的?”史天雄接道:“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燕平涼道:“對,就是這一句。你去勸勸你的未婚妻吧。”
吃完晚飯,史天雄開車去了錦繡中華園。不管最後做出哪種選擇,他都必須得到陸承偉的支持。至於天宇收購陸川實業時有沒有暗箱操作,有沒有腐敗伴隨,他還無法考慮。陸承偉現在還是“都得利”的董事長。
陸承偉正在度過人生的非常時期,胡子沒刮,人也瘦了,眼神空洞,一臉倦容,整個人仿佛變成了頹廢和絕望的活標本。他的奇怪的病情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心理障礙好像又加高加厚了許多。這種現實讓他感到特別的黑暗。吃過晚飯,江小三又來叫他出去找個娛樂場所散散心。陸承偉拿起遙控板,打開電視和影碟機,痛苦地說道:“西平有這種絕色佳人嗎?這是美國《閣樓》雜誌二十五年來精選出的寵兒寫真集。當年在美國,第一次看到這種片子,躁動得出去喝了一夜酒,甚至連強奸女人的衝動都產生過。現在呢?看三五碟,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可以說這些片子太暴露,沒神秘感,沒有情節的推動、情緒的渲染,我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我看凱絲蒂愛倫主演的《艾曼妞》,照樣無動於衷。凱絲蒂愛倫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美國最性感的三級片豔星,《艾曼妞》又堪稱豔遇故事大全,好萊塢煽情片的要素,應有盡有。林教授說得對,問題出在心理上。真不該聽了你的餿主意,跑到那些場合去治病。越看得多,問題越嚴重。這些天,我竟覺得自己的身體太髒。這太可怕了。”江小三笑了起來:“還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我肯定能想法子把你這個怪病治好。這些美國尤物,還挺對我的口味,借給我拿回去研究研究。”陸承偉道:“全部送給你吧。我看見這些東西,心裏就煩。或許我下半輩子該出家當和尚了。”
“別說泄氣話。”江小三走過去換了一張碟,“我才不相信這心理障礙無法逾越。說句不該說的話,我這個沒過門的嫂子,漂亮是夠漂亮了,可惜是個冷美人。夜總會、酒吧,這些場合太公開了,讓你去那裏,隻會增加你的心理壓力。你現在也算是一方諸侯,西平認識你的人不算少。我已經幫你偵察出一個地方……”陸承偉笑罵道:“就你的爛點子多。我已經準備帶上紅雨到歐洲轉轉了。換個環境,或許就好了。”江小三道:“我這個計劃又不妨礙你那個計劃。這個神秘的女人,算個票友,不以幹這一行為生,興之所至,偶爾出出台。聽說她是個全才,唱歌跳舞,水平都很專業。就是身世有點慘,大學畢業後,叫人包養了十來年,沒落個結果,反而染上了毒癮。出台費多少,她好像並不在乎。隻要能給她帶點海洛因或者冰毒,她……人我也沒見,不好對你做虛假廣告,不說了。我已經托人搞到二兩多白粉,又在醫院弄出來幾盒杜冷丁。不管能不能治好你的心病,都該試一試吧?治好了病,你帶著嫂子去歐洲,我就放心了。”
陸承偉聽得挺感動,嘖嘖嘴,沒說什麼。
史天雄進了客廳,看見電視上不堪入目的畫麵,眉頭先皺了起來。看看陸承偉的樣子,大吃一驚,把衝出喉嚨的話,又咽了回去。江小三把一堆碟子都收起來,說道:“買了點盜版碟,順路來看看效果。你們聊,我走了。”
陸承偉招呼道:“請坐吧。最好現在不要對我說公司的事,我沒有這個心情。我倒是很想和你敘敘舊。”史天雄道:“你是董事長,怎麼能對公司的事不管不問呢?你不怕我們讓你血本無歸?”陸承偉笑道:“我不怕。和你史天雄合作,我怕什麼?‘都得利’是你的第二生命,我操那麼多心幹什麼?”史天雄歎口氣道:“沒見過你這種人!你不聽,我還是要說。經過我們反複論證,決定提前實施走出去的戰略。在西平的實踐已經證明,‘都得利’要想在一個城市取得商業零售業的主導地位,是不現實的。可以操作的方案是,用三到五年時間,在全國四個直轄市和絕大多數省會城市開兩到四個分店,逐漸形成規模。在一個省會城市開兩到三家分店,可以避免和國有商場的正麵衝突。等分店總數達到八十至一百個之後,我們就有實力應對大的風險了。現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中心城市,沃爾瑪等大的跨國公司已經開了不少分店。我們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在這幾個中心城市建立灘頭陣地,正麵和這些大跨國公司競爭。一旦它們在這些中心城市形成經營規模,我們再想進去,就難了。你,你到底聽沒聽?”
陸承偉道:“我真的不想聽,可我還是聽進去了。勾畫遠景目標,你的能力比我強得多。對你這種戰略部署,我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我說不幹預你,說話當然算話了。三兩年內,我真的用不著過問‘都得利’的事情。每年年終,我隻用看一看你給我帶來多少利潤就夠了。控股‘都得利’,是我走出的最妙的一步棋。天雄,最近我遇到了一場嚴重的精神危機,我很想……”史天雄生氣了:“你想得倒美!我就要離開‘都得利’了,讓你的一億六千萬見鬼去吧!”
陸承偉懶洋洋地說:“你不用嚇唬我。我清楚,你們對我這個董事長,是口不服,心也不服。這場精神危機,搞得我十分痛苦。我知道,在你們眼裏,我是一個每根汗毛上都沾滿血腥的大罪人。你們感到痛苦的是,我這個罪大惡極的人,連一點認罪的表示都沒有,而且還堂堂正正做了你們的董事長。這種感受,中國人早就刻骨銘心了。搞了南京大屠殺的日本人,現在硬說這件事是中國人虛構的。日本到現在都沒有因侵華戰爭正式向中國人道歉,如今又成了中國的最大債權國。‘都得利’的創始人金月蘭,恐怕就是因為這個,下決心要離開‘都得利’了。這時候,你恐怕下不了這個決心。再說呢,你們離開了‘都得利’,大桃子不是要歸我一個人了?你們……”
史天雄罵道:“想不到你這麼無賴!”陸承偉笑了起來:“這才是你的本色,罵得好。你們應該有耐心。我沒有小日本那麼可惡。適當的時候,我會公開向你們道歉的。是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為了一個虛幻的夢,為了證明我並不比你差,我都做了些什麼呀!我不但是個無賴,還是一個渾蛋!如果不是老齊及時阻攔,我可能已經成為殺人犯了。你一定要聽我說下去。是的,刁明生、蘭平章,都被我當作反擊你的利器了。梅紅雨家的磁盤,也是我派人放的。捧古狼這個未入流詩人的臭腳,尊稱他幾個月先生,目的也是想把他變成一個我需要的人。不過,他去嫖妓,並不是我設的圈套,我隻是請公安局的朋友抓了他們。那時候,古狼想做江豐年的駙馬爺。他看到小四和王傳誌在一起,悲痛欲絕,才做了這件傻事。我相信他是第一次找妓女。我看過那個小姐的口供,脫了衣服的古狼,緊張得隻會出虛汗了。現在,我知道這個小姐說的是實話了。你別用這種小刀子一樣的目光來割我。你沒看我正在學習懺悔嗎?記得我們討論過錢的功能,未能達成共識。我們也討論過罪與罰的問題,同樣沒能達成共識。錢可以打敗所有的對手,但無法使所有的對手屈服。這是我對金錢的最新認識。你說凡是有罪,都必然會受到懲罰。也許你是對的。如果懲罰不僅僅是由法律來完成的話,你就全對了。躲避法律的懲罰,要容易得多。因為不管是大陸法係影響下的法律,還是英美法係影響下的法律,永遠都存在漏洞。這樣,有的罪行就可以逃避法律的懲罰了。謝謝你還有心聽我說下去。我最近確實遇到了嚴重的精神危機……是的,嚴重的精神危機……你都看到了,你看這胡子,你看看這臉上新添的皺褶……懲罰確實無處不在。其實,我很想告訴你,我遇到了一種什麼樣的危機。有些風景隻能遠遠地看,靠得太近了,也就寡淡無味了。譬如初戀。初戀……算了,我還是保留一點小小的隱私吧。因為你眼睛裏沒有神甫的寬恕和恬靜。你是一個職業的革命者,骨子裏是這樣。職業革命者,身上最不缺乏的,是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愛憎分明,對同誌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敵人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我失敗了,敗得很慘。”說著,用神經質的目光看著史天雄,又問道,“天雄,你能原諒我嗎?”
史天雄看著陸承偉語無倫次、痛苦不堪的樣子,十分著急,站起來說道:“知道學習懺悔,說明你還有救。我對你的精神危機,沒有興趣。我隻是希望你能負起董事長的責任。告訴你吧,王傳誌提出辭職,部裏已經……”
陸承偉冷靜下來了,冷冷地打斷道:“王傳誌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時了,能在這個時候提出辭職,說明他還真是個人物,有點自知之明。他不辭職,離監獄就越來越近了。聽說上麵要調查天宇收購陸川實業的事。我得考慮如何防範別人的陷害。你對我的精神危機不感興趣,暫時咱們就無話可說了。虧得沒有對你和盤托出。‘都得利’的事,就按你們的計劃辦吧。我還沒有吃晚飯呢。”
話不投機,史天雄隻好告辭了。
陸承偉呆坐一會兒,泡了一碗康師傅方便麵充饑。正無鹽無味地吃著,齊懷仲和梅紅雨從西平大學回來了。他們去參加和貧困大學生的見麵會了。兩個人看見陸承偉又吃方便麵,責怪了一番,一起去廚房給陸承偉做飯去了。
史天雄開車趕到宴園小區,剛好看見李姐和兩個“得都利”的元老走進門洞,歎了一口氣,開車回去了。
三位老姐,又來開導金月蘭了。
得知金月蘭還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李姐說:“月蘭,那姓史的,哦,這史先生說沒說什麼時候辦婚事?”金月蘭實話實說道:“這段時間,隻通了幾次電話,談的都是公司的事,勸我不要衝動。這種時候,哪有心情談婚事,他沒有,我也沒有。”李姐急忙問:“你的態度呢?”金月蘭道:“你們放心,我肯定不會和陸承偉合作的。”
李姐哀歎道:“你的命可真苦。我的肚裏藏不住話,該說什麼,決不藏著掖著。你不合作,他合作,最後不還是你合作?這個陸承偉這麼狠,姓史的為什麼還願意當他的副董事長和總經理?鄰居們都說,這演的是雙簧戲。東林說,這是陸家搶了‘都得利’這個盆子,洗錢哩。洗錢是什麼意思,我不懂。陸家的勢力有多大,我還是知道一點。去年陸震天衣錦還鄉,走到哪兒,都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說要到哪個廠看看,早兩天就通知到了,大會小會開個不停,把平日的刺兒頭,能關的就關,能哄的就哄,都控製起來了。頭一天,東林他們還要去現場看看,看看有沒有人安炸彈。廚子做飯,還有人在廚房盯著,怕投毒。你想想,下台十年了,還這麼威風,這姓史的能割舍得下?月蘭,還是早點把你的股份變成錢吧。這樣才踏實。”
金晶晶笑著從裏屋走了出來:“李阿姨,你說得可真夠嚇人的。經你一說,我們家這兩年好像一直生活在陰謀裏。不至於吧?陸震天又不是國家元首,不可能享受這種待遇。你講的恐怕是馬路社消息。電視、報紙,天天講要建設法治國家,我不相信史天雄和陸承偉敢把我媽的股份給黑了去。”
李姐道:“晶晶啊,你還年輕,哪裏知道人心的凶險?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經過三個中間人傳話,最後一個中間人收了一千元中介費,才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一個地址,交給江小三。
看見中間人要下車,江小三一把拉住了她:“小姐,陪我們走一趟吧。這個小雙姑娘要是不在……”中間人生氣地說:“你是什麼意思?我收了你的錢,小雙姑娘肯定在。再說,我也不認識她。你們要是信不過我,我打個電話,取消這次活動就是了。我帶你們去,就壞了規矩,以後還怎麼做生意?”
陸承偉讓這個女人走了,感歎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一樣。不就是跳個脫衣舞嗎?”把三朵馬蹄蓮放到鼻尖嗅嗅,“連接頭方式都程式化了。”
車開進濱江花園別墅區,江小三樂了:“這個小雙肯定是個留守女人,耐不住寂寞,找點刺激。悲慘身世,肯定是編出來的。要毒品,恐怕是搞批發的吧。這件事越來越有點味道了。這一片房子,住的都是留守女人。”
說話間,小紙片上寫的地方已經到了。兩個人下了車,帶著錢、海洛因、杜冷丁和馬蹄蓮,朝一座白色小樓走過去。按響門鈴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你們找誰?”江小三答道:“給小雙姑娘送花。”女人問:“什麼花?”江小三答道:“馬蹄蓮。”女人又問:“幾朵?”江小三道:“三朵。”大門咣當一聲,自動打開了。兩個人走了進去,門又自動鎖上了。
大客廳的四角點了四根紅蠟燭,樓梯旁的鋼琴上,也點了一根紅蠟燭,火苗的躥跳,攪得客廳的空氣騷動而神秘。一個穿著黑衣的女人坐在黑影裏。江小三說道:“小雙姑娘,能不能把燈打開?我們看不見你。”女人哧哧笑著:“燈下看美人兒,說的不是電燈,而是這種燭光。過一會兒,你們就知道這燭光的妙處了。小雙姑娘還在路上,請兩位先生稍候。”江小三道:“千呼萬喚不出來呀!小姐,你是做什麼的?”女人又笑了起來:“等會兒,小雙給你們跳豔舞,總該有人伴奏吧。兩位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給小雙帶了什麼禮物?告訴我,我好安排節目。”江小三把盒子朝茶幾上一放,說道:“一百二十克吸的。要是節目真好,再送三盒應急的杜冷丁。你讓小雙快一點來吧。”
女人扭著腰走過去,打開盒子,熟練地用小刀割開塑料袋,伸出指頭蘸一下,用舌尖一舔,驚喜地道:“純度很高嘛!好久沒用過這上等貨了。兩位先生路子挺野的。你們從哪裏弄到這種……”江小三不耐煩了,嗬斥道:“你囉唆什麼!從緝毒大隊弄來的,你信嗎?你快跟小雙聯係,讓她快一點。”女人嘻嘻笑著,把海洛因小心收起來,拿起一根蠟燭,走上樓梯,彎腰點了一路擺放好的蠟燭,大客廳一下子亮了許多,也暖了許多。女人走到鋼琴前坐下,說道:“兩位先生,先聽一首貝多芬的《月光》吧。”說著,輕輕地彈奏起來。
陸承偉一聽,就知道這個女人受過長時間正規訓練。想到這個女人目前的身份,不免替她惋惜起來。正聽著如夢如幻的音樂出神,突然感到地毯上似有影子在遊動,一抬頭,看見一個穿著白色紗衣的女人,沿著弧形樓梯,像個幽靈一樣飄落下來。這種出其不意的效果,把江小三徹底鎮住了。紗衣裏麵,隻有窄小的內褲和小巧的胸罩,整個身體實際上已經原形畢露了。陸承偉隻感到周身的血都朝腦袋上湧,騰地站了起來,衝動地喊了一聲:“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