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死去的與活著的 鏡頭21:人民教師張兵
你姓張,叫張輝兵。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名字,是在紅白鎮西山梨園墳場。這天是5月22日,上午,10點左右,天正下著雨,路有點滑。你的名字寫在一塊木板上,木板很小,長約30公分,寬約10厘米,像是毛筆蘸了一點鋼筆水寫上去的,看上去很匆忙,甚至有幾分潦草。小木板就插在你的墳頭前,歪斜在草叢中,稍不注意,很難發現;即便發現了,也很難看清“張輝兵”三個字。好在你墓地的左前方,有一條掛在樹枝上的紅領巾,飄蕩風中,惹人眼目。
於是很快我就知道,你還有一個名字,叫教師——人民教師!我很快便去了你生前的學校——紅白中學。當然,你的學校現在已經不能稱為學校了,隻能叫做廢墟。鍾思文副校長告訴我說,非常可惜,你才29周歲,就走了,走在5月12日的下午。那是一個全中國都在顫抖的下午。那個下午本來你是可以不去課堂的,但6月會考在即,你是老師,物理老師,同時擔任初三和初二的物理課,所以你提前去了——提前了足足20分鍾!而正是你自己提前的這20分鍾,讓你提前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你最愛的學生,最愛的課堂、最愛的學校,而留下了4歲的女兒、27歲的妻子和五位年邁的老人!
很快我又知道,你還有一個名字,叫“黑老師”。這是你的同事和你的學生給你取的綽號。他們告訴我說,你天生就黑,又粗又壯,體重190斤;加上一年四季,跑步爬上,刮風下雪,從不間斷,又壯又酷的身體活像一頭黑豹!所以除了在課堂,學生和老師都喜歡叫你“黑老師”。而你,對這個綽號欣然接受,不管誰叫,總是爽聲答一聲“到”,像個標準的軍人,痛快,響亮。
然而,你再壯、再黑的身體,還是沒有扛住垮塌的樓房!你的學生陳實——第一個衝出教室的學生——告訴我說,地震發生時,你正在二樓的講台上,距離教室門隻有一步之遙,但你自己沒有跑,而是搶先過去一把推開教室的大門,並大聲喊著:地震了!同學們快跑!同學們快跑!聽見你的喊聲,他第一個就衝出了教室;你的另一個學生唐章建——第二個衝出教室的學生——告訴我說,當時樓房搖晃得很厲害,教室好像馬上就要垮塌,有的同學剛跑兩步,就摔倒地上。他看見你用一隻手臂猛地撐著教室的門框,一隻手臂推著、拽著同學一個個往外跑,等十幾個同學跑出了一樓,就聽見樓房“轟”地一聲,垮了!而與你共事多年的幾位老師也告訴我說,你在二樓教室上課,又是站在講台上,離教室門口最近,所處位置最有利於跑出去。如果當時你要搶跑的話,第一個跑出教室的肯定是你,因為站著起跑比坐著起跑至少要快好幾秒!即便你不跑,二樓與地麵的高度不過兩米,下麵又是一塊軟軟的草坪,憑借你強壯的身體素質和敏捷的反應能力,你隻需往下輕輕一跳,同樣可以逃過一劫!但你既沒跑,也沒跳,而是用你有力的手臂死死撐住教室的門框……難怪後來人們在廢墟中發現你的遺體時,都驚奇地看見,在你倒下的最後一刻,你長長的手臂還頑強地指著學生們逃生的方向!
和你一起遇難的,還有六位你的同事。一位是湯鴻,語文和音樂老師,26歲,留下了9個月的孩子;一位是鄭海鷹,英語老師,27歲,留下了5歲的孩子;一位是王周明,語文老師,27歲,留下了1歲的孩子;一位是馮強,政治老師,34歲,留下了6歲的孩子;一位是楊冬,語文老師,36歲,結婚剛一年;還有一位是54歲的老大姐,嶽正芳老師,她當了幾十年的民辦老師,剛剛轉為公辦老師。
這六位老師和你一樣,在災難降臨那一刻,他們用自己的良知,催趕著學生們逃生的腳步;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了教師的尊嚴!尤其是湯鴻老師,當時她正給一年紀的孩子上語文課,地震發生後她非常冷靜,指揮學生很有秩序地往樓下跑。如果她也和學生們一起跑,是完全可以躲過一劫的,但就在她剛準備往樓下跑的時候,突然發現教室裏還有四個孩子坐在地上,嚇得大哭大叫。她立即返身衝進教室,拽住四個孩子往外跑,可四個孩子兩腿發軟,根本無法挪動步子。就在這時,樓房開始劇烈晃動,再跑已經來不及了,她果斷把四個孩子按在課桌下,然後再用自己的身體和雙臂死死護住四個孩子。結果,三個孩子得救了,她和另一個孩子卻走了!
此外,還有一個噩耗不得不告訴你,就是紅白中學遇難的學生多達一百五十六個!沒有辦法,地震的威力太強大了,老師們的力量太弱小了!為了搶救孩子,老師們沒有工具,就用手刨磚頭,刨石塊,用肩扛預製板,扛房梁,幾天幾夜沒有合一下眼,沒有喝一口水,沒有吃一口飯,手刨破了,肩磨破了,腳劃爛了,才把一百多個學生從廢墟中救出來!特別是你的校長孟明福,妻子和3歲的小孫女埋在廢墟裏,他也置之不顧,而組織老師拚命搶救其他孩子。孩子們搶救出來後,由於道路中斷,他又帶著孩子們翻山越嶺,逃出紅白鎮。等他返回學校,已經是第四天了,他的妻子和小孫女早已離他而去;還有小學部的副校長張德強,地震發生後,84的老母顧不上回去看一眼,妻子,兒子也顧不上問一聲,他立即自發組成了教師救護隊,第一個衝進廢墟,搬開一個個預製板,刨開一塊塊磚石,拚命搶救埋在廢墟裏的孩子。他一個人就刨出了八個孩子,十個手指頭都跑出血來了!當晚10點,為了把所有孩子的屍體集中一起便於守護,他決定把下操場6具學生的屍體搬到上操場。由於體力已經耗盡,他抱起第一具屍體大約走了10米遠,腳就不聽使喚了,他隻好歇上一會,再改用背背。結果不到50米的路程,每背一個孩子,他在路上至少就要歇上三次!當31個孩子的屍體全部集中一起後,他又獨自坐在小學部的操場邊上,一邊認認真真地守護著31個孩子的屍體,一邊流淚。有人勸他回去休息一下,他說,我不能走啊,孩子的家長來了怎麼辦?得有人接待,有人解釋。我是一個老師,得為家長、為學生負責啊!
也許是遇難的孩子感動了上蒼,這個晚上的紅白鎮下起了滂沱大雨。大約從6點半開始,雨就下個不停。大雨中,紅白中學操場的四周,到處是遇難者的親屬,到處是遇難學生的家長,到處是活下來的老師,他們守在遇難者屍體旁,呼天搶地,嚎啕大哭,悲憤不已!
這個晚上一直守在你的身邊的,有兩個你最熟悉的人,那就是你的妻子宣麗和你的寶貝女兒張玉鑫。我第一次去紅白鎮,就尋找你的妻子,可她出外做了誌願者,無法聯係;兩個月後我再次來到你的家鄉,卻在一個帳篷裏與她偶然相遇。也許這就是天意。你妻子多愁善感,聰明伶俐,性格開朗,對你一往情深,剛一談起你,便淚流滿麵,哽咽不止。她告訴我說,“5.12”這個晚上很慘,一回想起來就非常恐怖非常可怕!本來你是下午2點鍾上完課回到家裏的,她讓你休息一會兒,你卻說不行,馬上還要上課。她說你這天穿的是橘紅色的上衣,藍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樣子非常酷——她直很喜歡你酷的樣子。你離開家門前,你們還熱烈擁抱了一次。她說你們每天都是這樣,在你離家之前,總要緊緊地擁抱一次,熱烈地吻別一次,這已經成了你們兩人不約而同的習慣和秘密。但她做夢也沒想到,這次擁抱竟成了你倆的最後一次!
你妻子告訴我說,地震發生時她剛走出小賣部——就是她自己在學校開的那個小賣部,就感到地在搖晃,天在搖晃!她知道這個時候你肯定在教室,一年四季,每節課你都是準時或者提前走進教室;平常有點時間,也是抓緊給學生複習功課。自你當老師那天起,你就希望班裏每個學生都能有個好成績,以後考個大學、大專或者哪怕中專,就能跳出“農門”!因為你自己作為一個農家子弟,深知跳出“農門”意味著什麼。她沒跑多遠,就看見對麵學校的樓房轟地一聲倒塌下去了!她立即發瘋般衝向操場,見人就問,看見張輝兵沒有?看見張輝兵沒有?她的一隻高跟鞋跑丟了,還在跑,跑進剛剛垮塌的校門,跑進塵霧滾滾的廢墟,到處找你,找那件她熟悉的橘紅色的衣服,找那條她熟悉的藍色的褲子,還有那雙她熟悉的黑色的皮鞋!但她什麼也沒找到。很快,她就看見了剛剛跑出來的你的幾個學生,陳實、唐章建、鄭佳,還有詹新月,她問張老師呢?幾個學生告訴她說,他們聽見張老師喊地震了,快跑!他們就跑了。跑的時候,看見張老師一隻手在指揮同學們快跑,一隻手死死撐著教室的門框!聽了這話,你妻子腦子嗡地一聲,知道你一定是在最後!她說他太了解你了,你太愛你的學生了,隻要還有一個學生,你是絕對不會跑的。果然,後來她在廢墟堆裏看見了!天哪,她說你的頭部被門框壓著,門框上是一根水泥柱子;小腿也被一根水泥柱子壓著;而還有一大塊連著鋼筋的水泥板,則一半搭在廢墟上,一半壓在你的身上。她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頭伸到水泥板下,來看你,可裏麵塞滿了磚頭,她就用手一塊一塊地拔出磚頭,終於看見了你橘紅色的衣服,看見了你那圓圓的、鼓鼓的、她再熟悉不過的肚子。她說你的肚子非常寬大,脂肪很厚,女兒最喜歡騎在你的肚子上玩,也是她和女兒常常依靠的枕頭。然後她又看見了你的手,她就伸出她的手,拉住你的手,明顯感到你的手還有餘溫。但是,她沒有聽見你的聲音。她就使勁地喊你、叫你,可你沒有答應。她想爬過來靠近你,抱住你,但一塊冰涼的水泥板卻拉長了你和她的距離。她想把壓在你身上的水泥板推開,可她無論怎麼使勁,也推不開。她一下就哭了,哭得很傷心,卻依然沒有聽見你的安慰聲。她說過去每當她哭的時候,你總會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腦袋,不停地安慰她說,寶貝,別哭了,等星期天我帶你去爬山,隻要站在山上往下一看,生活中什麼煩心的事都沒有了!可這次,她爬在廢墟裏哭了好久,哭得死去活來,眼淚把地上的土都打濕了一大片,也沒聽見你一句安慰聲。這時餘震來了,不少人都勸她快出來,她卻死活不出來,她說隻要和你在一起,再大的地震她也不怕!後來有老師勸她說,輝兵已經不行了,快去看看女兒吧!她這才想起你們的女兒。她說地震發生後,她心裏隻想著你,還真沒想起女兒。如果你不在了,她就不想活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現在想起了女兒,想起女兒還在幼兒園,她隻好離開你,去找女兒。她知道你最喜歡女兒,女兒是你的心肝寶貝。所以在離開你之前,她對你說:老公,你放心走吧,我一定會把我們的女兒養大成才的!
是的,這個晚上一直守在你身邊的,還有你的女兒。你妻子剛走出學校不遠,就看見女兒被她奶奶接回來了。女兒驚恐萬狀,魂不守舍,頭上纏著紗布,臉上、手上、衣服上,還有褲子上,全是血!你女兒剛見到她媽媽,一下就跑過去抱著媽媽,哭喊著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媽媽,爸爸呢?爸爸呢?你妻子說,她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摟著女兒放聲痛哭。除了痛哭,她還能對女兒說什麼呢?畢竟兩天前,女兒才剛滿4歲啊!兩天前,即5月10日,你一定記得,那是你女兒的生日,你為女兒買了一個蛋糕,給女兒點上蠟燭,還把女兒高高舉起來,騎在你的脖子上,在屋裏轉圈,一邊轉圈,一邊還給女兒唱了一曲甜甜的生日歌。是的,我聽鍾副校長、陳玉勇老師說,你的歌唱得很好,就在地震12天前的“五四”青年節的晚會上,你一曲《敢問路在何方》,還把全體師生醉倒一大片!可兩天後,你女兒再也聽不見你甜甜的歌聲了,她聽見的是學校廢墟邊上一大片淒慘悲切的哭泣聲。這哭聲像一排排迎麵撲打過來的海浪,嚇得你女兒心驚肉跳,嚎啕大哭。後來,就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你妻子說,簡直就像冬天一樣!很快就到晚上8點了,她和女兒相互摟著,坐在廢墟邊上,看著廢墟下的你,守著廢墟下的你。你躺在廢墟裏,不,是被水泥板壓在廢墟裏,等著來人把你扒出來。可從下午等到晚上,從晚上等到深夜,也沒人來把你扒出來。因為壓在你身上的水泥板太大太重,沒有救援部隊,老師和學生根本無能為力;何況僅有的一點力量都要忙著搶救學生,搶救有生還機會的人。所以你妻子和女兒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躺在水泥板下,眼睜睜地看著你繼續被雨水反複衝刷。這時,你女兒頭上的傷口一直還流著血。她的傷口一開始就沒用藥物處理,因為根本找不到藥物,隻用紗布包紮了一下。可她不喊痛,不喊餓,也不喊渴。其實,你女兒這個時候又痛、又餓、又渴。但她媽媽告訴她說,醫生說了,她頭上有傷口,怕有內傷,地震了,有死人,不能喝水吃東西,防止感染,防止瘟疫!她就不吃,不喝。後來實在餓得不行了,也渴得不行了,她媽媽就給了她一個很小的西紅柿,可她剛咬了一個,又吐出來了,說地震了,有毒;給她倒了一瓶蓋兒礦泉水,她也不喝下去,隻用嘴唇在瓶蓋裏添一添,潤潤喉嚨。她說,地震了,沒水喝,要留給爸爸喝。你女兒還不停地問她媽媽,爸爸在哪裏?媽媽告訴她,你在教室裏。她就問,爸爸啥時能出來?媽媽說,現在教室垮了,等把教室修好了,你爸爸就出來了。你女兒就不哭了,說,那我不走了,我就在這裏等爸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