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死去的與活著的 鏡頭23:啞巴老人和他的老照片(1 / 2)

第四幕死去的與活著的 鏡頭23:啞巴老人和他的老照片

有人說,他是個啞巴。

一個村民卻對我說,不能說他是個啞巴,是我們聽不懂他的話,他是用手在說話,用心在說話。

村民說,其實他說話很早,不到一歲,就什麼都會說了。村裏的老人都說,這孩子長大了,當個公社的廣播員,準行!長到五歲的時候,他就更不得了了,村裏的事,沒有他不會說的。而且,什麼事隻要到了他的嘴裏,像說相聲似的,生動得很,誰都愛聽,大家便叫他小鐵嘴。於是大人們有事沒事,就逗他說話。比如說,誰家煮了紅薯,就給他一根,說,小鐵嘴,來,講個故事。他就一邊啃著紅薯,一邊給你講故事,等紅薯啃完了,故事也講完了;再比如說,誰家煮了雞蛋,給他個,說,小鐵嘴,來,說段笑話。他就一邊剝著雞蛋殼,一邊給你說笑話,雞蛋殼沒剝完,笑話已經說完了。特別是夏天,村裏入圍在樹下乘涼,就讓他講故事,說笑話。一個晚上,他能把一個村的事講完了;一個夏天,他能把三個冬天的笑話說盡了。

但就在五歲那年,他掉進了他家的茅坑裏。開始,他在茅坑裏又喊又叫,聲音像打雷;後來,等他爹把他從茅坑裏撈起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從此,他隻會用兩手比劃,再不會張嘴說話。村上的人都替他惋惜,說,這孩子要是不啞巴了,肯定能當個公社的廣播員!可他爹卻說,能撿一條命,就不錯了。這孩子在五歲前,可能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現在不會說話也罷,隻要能下地幹活就行!

從此,村裏人都叫他小啞巴。

後來,小啞巴長大了,結婚了。結婚那天,小啞巴和新娘去鎮上照了一張結婚相。這是全村第一次有人敢照結婚相。從此,村裏人不再叫他小啞巴,而是去掉了一個“小”子,管他叫啞巴。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村裏的人都知道,他老婆對他很忠誠,很體貼,不管他走到哪裏,老婆就跟到哪裏,就說到哪裏。老婆就是他的嘴。

但幾年後的一個晚上,啞巴的老婆突然死了。為什麼會死?怎麼死的?啞巴不會說話,誰都不知道。老婆下葬那天,村裏有人看見,啞巴跪在墳前流淚;據說有人還聽見了他的哭泣聲,但聲音不像人在哭,而像母貓奶著小貓在叫。後來,村裏人就再也沒聽見過他的聲音了,也再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再後來,大家不再叫他啞巴,而是在啞巴後麵添了兩個字,叫他啞巴老人——這個時候,20年已經過去了。

村民說,20年來,啞巴老人和村裏的人幾乎沒有多少交流,與外界更沒有什麼聯係,一個人吃一個人的飯,一個人睡一個人的覺。一個人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就像自己的腳穿自己的鞋,隻有自己的腳指頭才知道。而村裏人對啞巴老人好像也沒留下什麼印象,唯一能夠記起的,就是常常看見他獨自摟著一個小紙板,躲在樹下或者牆角曬太陽。小紙板上,粘著一張很老的照片,照片周圍,鑲有四根小木條。啞巴老人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用破破爛爛的袖口擦著照片上的灰塵,一邊還對著照片慢慢悠悠地“說話”,慢慢悠悠地“聊天”。再就是,有一次啞巴老人病了,病得快死了,他的枕頭邊上也放著這張粘在紙板上的老照片,他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還搭在照片上。村裏的人都說,這次啞巴老人肯定是活不過來了!但後來,後來啞巴老人又活過來了,而且一直活了下來,活了66年,活到5月12日汶川大地震的那個下午。

汶川大地震的那個下午,啞巴老人在家裏。村民說,有鄰居看見啞巴老人當時坐在一個籮筐裏望著手中的照片發呆,房子突然就搖晃起來了!然後聽見啞巴老人發出一聲驚叫——這是20年來村裏人第一次聽見啞巴老人的聲音,接著就看見啞巴老人從房子裏跑了出來。但啞巴老人剛剛跑出家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返身跑了回去。就在這時,房子嘩啦一聲倒了,啞巴老人被壓在了裏麵。當天,村裏不少人都死了,不少人也傷了。但第二天,當啞巴老人被解放軍從廢墟裏刨出來時,就像60年前他爸把他從茅坑裏撈起來一樣,不但有頭有臉,手腳俱全,而且連一塊皮肉也沒傷著。與60年唯一不同的是:60年前啞巴老人從茅坑裏撈起來後,啞然失聲;60年後啞巴老人從廢墟裏刨出來後,居然從喉嚨裏發出了聲音!這聲音雖然很細很弱,既不能表達字詞,更不能傳遞語句,一般人很難判斷具體意思,但畢竟從無聲變成了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