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走出藍水河(2 / 3)

我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這下好了我像被關了禁閉似的被他看起來了。想出門得從他身上跨過去。不知道他是怕我偷筐還是偷羊。

羊肉是吃不成了,可晚上不吃東西怎麼行。看來他行,什麼也沒吃,我可受不了。此時肚裏咕咕響,又饑又渴。好在我帆布包裏還有些餅幹和兩瓶酒。就拿出一包餅幹一瓶酒又吃又喝。我連喊了他幾聲老哥哥要不要吃點東西,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想是他太累了已經睡熟隻好作罷。不大會一包餅幹大半瓶酒入口,頓覺五體舒泰,血也流得暢了。我在作協被稱為村野酒徒,可我依然嗜酒。杯中樂趣苦澀我自享之,與人何幹?

此刻,我和衣臥在千草堆上,醉眼朦朧。透過庵棚空隙,見滿世界秋雨飄灑,藍水河一派蒼茫肅殺之氣,夜色正從四野悄然逼來,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覺驀然尋思,這位老哥哥平日一人獨處荒野,終年與羊群為伍,雖有家而不可歸,何異於流放。當年蘇武北海牧羊也不過這光景罷。

老哥哥言語古怪,實在不足為奇了。睡吧老哥哥,今夜我和你做伴。

唉唉,弄俺一個人真是不易呢。

徐一海老是不被人理解,他永遠是被同學們愚弄的對象。

當然,有些不理解隻是暫時的,比如他的大褲衩子。那時大家都小,沒有誰穿褲衩子。睡覺時脫得光赤,起床時穿上長褲,幹淨利索。上廁所什麼的也快當,但徐一海卻穿著一件大褲衩子。白天穿在身上晚上睡覺也不脫。大家就覺得奇怪,原來人穿衣裳還有褲衩這一說。但又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必要。連我也覺得納悶。盡管我和徐一海要好而且對他的厚道深懷敬意,但總不能胡亂崇拜。心下就懷疑那地方有毛病是有意遮醜的。這事我見識過,我們村上有個男孩子小時睡覺,不提防小雞雞被狗吃去大半截。後來就是老穿個褲衩。那時鄉下男孩子逢夏天都是一絲不掛,他就顯得惹眼。大家好奇你扯一下我扯一下,瞅一眼哈哈大笑。弄得那孩子褲衩總吊在膝蓋上,一出門便惶惶然。

徐一海那兒有毛病,同學們私下裏都在議論。而且不久又有人發現他褲衩上隔些日子就有些不淨之物斑斑點點的,洗的時候總避開人。於是又一致認為他傷殘未好。並有人據此給他取個外號“庫爾班”。好像是以前學過一篇課文,說是新疆有個庫爾班大叔大老遠騎個毛驢上北京什麼的,還挺受人尊敬。不知誰忽發奇想,給徐一海聯係上了。大家齊聲叫好。我也直拍巴掌。覺得這外號不錯,而且年齡合適。從此徐一海就成了庫爾班大叔。

徐一海依然如故。同學們在宿舍裏喊他外號,有時在課堂上也喊,主要是在上俄語課時。教俄語的是梅老師,一個很年輕的上海姑娘,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整日在校園裏飛來飛去的像隻蝴蝶。梅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但她從來不會訓人,老是笑盈盈的。上俄語課時同學們說歡迎梅老師唱個歌,她就笑著說好我唱個歌,而且都用俄語唱。有時唱中國歌曲,有時唱蘇聯歌曲,還有好多俄羅斯民歌西班牙民歌什麼的。每堂俄語課幾乎都要唱一首。看得出來她喜歡唱歌。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就像她人一樣。同學們都愛上俄語課。梅老師個子小巧玲瓏的,還不如班上的劉達、徐一海幾個男生高。上課時有點力氣活她老愛喊徐一海幫忙。比如掛個圖表,徐一海幫幫忙,挪動一下講台徐一海幫幫忙,抱一台留聲機徐一海幫幫忙。她老是那麼急急地叫徐一海幫幫忙徐一海幫幫忙;像個著急的小姑嬝。連我這個俄語課代表都很少喊。也許她認為我個頭太小。而徐一海卻膀大腰圓,又是勞動委員。聽到梅老師叫,徐一海就從後排站起來走到講台上弄這弄那的,一副認真憨厚的樣子,就像梅老師忠實的長工和保鏢。後來成了習慣,上俄語課時一有什麼事,沒等梅老師喊就有同學叫徐一海幫幫忙,引得大家亂笑。梅老師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偶爾也有調皮大膽的學生喊庫爾班大叔幫幫忙吧!於是笑聲更響。男生笑得詭秘,女生笑得不甚明白。隻以為是衝他年齡大,並不知道哪裏出典。逢這時梅老師就臉紅紅地說,同學們不要亂起外號這樣不好對不對呀?——對得很哪!男生作油腔滑調地回答。女生們就捂著嘴吃吃笑。可過後還是有人喊。以至整個一、二年級都知道我們班有個庫爾班大叔,課間休息時就指指戳戳的,常把徐一海羞得不敢出教室。但他從不發作,隻是臉色窘窘的,任憑大家取笑。直到兩年後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夢遺之後,才知道這外號多麼讓人丟臉。事實上在那之前的好多日子,我已經感到自己身體的某種變化。那一年我長高了足有十厘米,快得連我自己都吃驚,仿佛能聽到骨節在生長時的響聲就像雨後的高粱拔節一樣。我感到害怕,又常常異樣地興奮,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老想大聲地喊叫。常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讓自己不順眼的男生特別是劉達,我已經差不多快有他高了,他老是那麼女人氣十足地扭來扭去和女同學逗笑。而那時男生幾乎不和女生說話。不知為什麼我老想找他打一架。起碼從心理上我已經完全不怕他了。我渴望著一場廝殺。對於劉達和女生們說說笑笑,我感到極為憤慨,他老是神秘地和幾個女生說笑什麼,有幾次我聽到他在說徐一海和另外幾個男生的名字,我懷疑他把男生宿舍的好多事情都告訴女生了。包括徐一海的大褲衩子和我的尿床還有誰睡覺時說夢話誰不講衛生誰窮得沒有替換衣服誰的父母親從鄉下來看兒子像個討飯的乞丐等等。就是說他把男生的一切事情都出賣給女生了。我恨他也恨那些女生。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喜歡劉達,就憑他那張小白臉和水蛇腰,就憑他媽是什麼縣婦聯主任?就像他媽領導全縣的婦女分工讓他領導一中的女生一樣。當然班上的女生並不是都和他說笑,和他最熱乎的也不過七、八個人,常向他借書看借鋼筆用有時也吸他的墨水。劉達那小子起碼有三支鋼筆,一瓶墨水也老是擺在桌子上。我看到過那上頭的商標是真正的上海墨水。而那時班上的學生沒誰用那麼好的零水,都是買一包顏料似的墨水粉用水化開撿一個墨水瓶藥瓶酒瓶什麼的裝進去。記得徐一海用的是個小土陶罐像個出土文物似的,我用的是個黑碗碴子爛去半邊是我在垃圾堆裏撿的。那時倒沒人笑話,因為男女生都這樣。問題是劉達的真正的原裝上海墨水標明了他與眾不同的身分,就有一些男生和女生圍住他轉。有時他還從家裏拿來一些婦產科病曆處方紙什麼的送那些女生讓她們當演算草紙,她們就高興得什麼似的。但有一次他把一本什麼紙送給一個叫方麗麗的女生時卻碰了釘子。方麗麗不要用手一推看也沒看一眼。當時我正好回頭,就看見了那個令我高興了幾天的場麵。方麗麗是個很高傲的女生,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漂亮得無可挑剔一切都長得正好。但她美得寒氣襲人看見她三伏天也會覺得身上發冷,平日不僅不和男生說話而且不和女生說話就是一個人坐在那裏目不斜視。教室裏發生任何事情哪怕有人打破頭也引不起她的注意。我本來對她沒什麼好感。但自從那天她拒絕了劉達的什麼鬼演算草紙之後就覺得她非常偉大,然後第三天晚上我就出了事。那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一連幾天我都嚇得要命但又忍不住回想那個夢結果什麼也沒想清楚隻記得她好像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模模糊糊慌裏慌張地胡亂忙了一通,然後就遺精了。其實她從來沒對任何人笑過。我想要是方麗麗知道了這件啊說不定會殺了我起碼也得暈過去。後來我小心觀察並沒有什麼特別反應顯然她不知道,這才放下心來。但從此以後我懂得了很多事情並對徐一海的,褲衩子不感到奇怪了。穿上它實在是很必要的。而且我後來發現宿舍裏男生陸續都穿個褲衩子睡覺了不再對徐一海嘲弄。

徐一海按說日子好過一點了,忽然有一天一個鄉下女人來到一中哭哭啼啼地找徐一海說她是徐一海的媳婦,這—下又引起了軒然大波。

徐一海已經娶過媳婦啦?他媽的徐一海怎麼啥事都走在人前頭讓你永遠也趕不上趟連我都有點惱火了。

羅爺又來了,腿一瘸一拐的。風把他花白的頭發都吹散了,手裏那根拐杖也搖搖晃晃的。野孩大老遠看見了就有點奇怪,每次自己挨打羅爺跑來相救時你看不出他腿有啥毛病。可他平日走路就顯出毛病來了,越是走得慢越是顯瘸。

野孩站在河邊等著他,心裏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在藍水河邊沒有盼過什麼就隻盼羅爺來。羅爺會給他帶來好吃的還會帶來很多他永遠聽不懂的故事。羅爺會坐在草地上和他呆上一會,癡癡地望著羊群望著藍水河望著天空和曠野。那時野孩就坐他身邊像一隻羔羊一聲不響,羅爺會長久地撫著他的頭他的臉然後忽然流出淚來。那時他就老是想羅爺在身邊又不在自己身邊好像在想念一個遙遠的地方和什麼人。

羅爺終於走到河邊了。他什麼也沒說就把野孩的頭攬到懷裏好一陣子,野孩就聞到一股溫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襖的味道真是好聞極了。然後羅爺拉他走了幾步在一塊高坡上吃力地坐下,拐杖就擱在一邊說孩子你猜今天羅爺給你帶啥來啦。野孩不說話就往他懷裏掏,先掏出兩個暖得熱乎乎的熟雞蛋又掏出一把燒得黃酥酥的花生。羅爺敞開懷一動不動地任他兩隻黑乎乎的小手在懷裏亂抓,然後就嗬嗬笑胡子一抖一抖的。野孩把東西掏完了放在麵前的草地上並不急於吃隻是很歡喜地看著接著就趴下身子數來數去,每次都是這樣。羅爺說快把雞蛋吃了吧過會就要涼了。野孩說羅爺你吃羅爺說我不吃你吃吧我可是啥部吃過的吃過槍子也吃過雞蛋你吃吧吃吧孩子。

野孩就剝開雞蛋慢慢托在手心上一點點啃,一次啃一點收緊嘴唇隻把牙伸出去。熟雞蛋黃很容易碎一不小心掉下來米粒大一點兒,野孩忙扒開草叢仔細尋找,找了好大一陣子終於找到了發現有三隻螞蟻正要把它拖走。野孩兩個指頭就停住了尋思要不要搶回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可他終於沒搶用指頭在草地上抹出一條平坦坦的道來,三隻螞蟻連連磕頭作揖說野孩你真好我們蟻王病了讓我們出來尋好吃的這下可好了可好了,然後就匆匆忙忙把蛋黃拉走了消夫在草叢深處。

野孩把雞蛋吃完抬頭時見羅爺又在對著遙遠的地方出神就問羅爺你又想法蘭西了吧?羅爺給他講過很多法蘭西的故事盡管他至今不知道法蘭西在什麼地方,隻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國家。羅爺十五歲就去那裏做苦工,一路上漂洋過海經過好多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羅爺也大病一場差點死掉,那時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渾身熱得像火炭,火車經過一個鎮子時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車不管了。野孩有驚人的記憶力羅爺講的每一個故事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麼叫國家什麼叫火車不懂羅爺為什麼跑那麼遠去做苦工不懶那個領頭的中國人為啥那麼心狠把羅爺扔到一個小站上。但他知道羅爺一定吃過很多很多苦羅爺說他吃過槍子也吃過雞蛋是咋回事呀。

野孩搖著羅爺的肩膀說羅爺你再講法蘭西的故事好嗎我真愛聽。羅爺慈愛地摸著他的頭說好吧好吧我接著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睜開眼睛時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我到了閻王殿,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圍住我。我從來沒見過這些人而且那麼生疏我想我是死了。可我又疑疑惑惑這些人怎麼都笑著看我一點凶惡的樣子也沒有。他們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懂。我不知道咋會到了這裏我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一個老太太在胸前劃個十字笑著走過來摸著我的手不讓我動,後來就過來一個姑娘藍藍的眼睛一頭金色的頭發手裏端個杯子拿個湯勺喂我。那會我覺得渴極了就閉閉眼,心想死就死吧我得先喝點東西。渴的味道比死還難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會也不怕腥就覺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歡呼一陣,那姑娘也驚喜地叫喚。我心想你們叫喚什麼,大不了有毒藥反正我不當渴死鬼。可我喝了沒覺得肚裏難受光覺舒坦後來又迷迷糊糊睡著了。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隻剩下一個老太太和那個喂我牛奶的姑娘。那個姑娘忙來忙去的不知忙些啥那個老太太一直坐在我身旁很慈愛地看著我好像個老奶奶。後來我住了好多天才弄明白是這一家人救了我。那姑娘打著手勢說她怎麼在火車站發現了我並把我背到家來,雖說聽不懂她的話可我能看懂手勢。原來她們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人也都是鎮子上的熱心人是來看我的。那會我感動得光想哭,真沒想到在異國他鄉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國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裏都有壞人哪裏都有好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裏也很窮是莊稼人可她們天天給我吃藥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後來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來的華工可我不知他們哪裏去了,想回國可是沒有錢也不知道路萬裏關山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就覺孤單得厲害。幸虧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腸好,讓我安心養病。沒辦法我隻好住下來。可日子久了不能白吃人家的呀就幫她家幹活。她家種了幾畝馬鈴薯,有不少力氣活需要男人幹。那時候我病已經好了,雖然才十五歲可是膀大腰圓有的是力氣。看上去像個二十歲的棒小夥子。就幫她家翻地下種趕馬車運肥料。在我來之前,都是那姑娘趕馬車的以後就都是我掌鞭了她坐在馬車上。那姑娘叫阿琳娜她說她十七歲比我還大兩歲,可她卻像個頑皮的小妹妹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個啥,反正我也聽不懂她的話隻知道地沒有惡意。每天黃昏的時候,那個小鎮上的人都去教堂他們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著去了一趟,見神父的屋裏擺著許多中國瓷器和古董心裏就驚奇,猜想這家夥可能到中國傳過教是偷來的我真想揍他一頓。打那我再也不去教堂。我沒事就看家和她們家的狗玩。遠遠地能聽到鍾聲。那鍾聲悠悠的很好聽可我一聽到鍾聲就想家。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來,屋子裏馬上充滿笑聲。她們很貧窮但很樂觀。鎮子上常有一些舞會祖母二人都常去。阿琳娜愛跳舞連她祖母也愛跳起先我覺得好笑,但長了就習慣了看來法蘭西人就那樣哪怕是貧窮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歡歡樂樂的。我那時老是覺得法蘭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中國人老是愁眉苦臉的,人家會生活。阿琳娜常邀我去參加舞會可我一次也沒去過我怕羞隻有一次我遠遠地看,一圈人又跳又唱的中間燒一堆篝火大多是些年輕人。阿琳娜被人邀請的次數最多她幾乎就沒有歇過一會。那會不知為啥我就有點心疼她這麼跳下去不累死才怪,就衝過去大吼一聲把阿琳娜一把抓住往家裏拖。起先大家都愣了阿琳娜也愣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阿琳娜還是跟我回家了她一臉都是汗津津的我能感到她熱騰騰的身子和奇異的體香。一年來那是我第一次主動握住她的手腕也忘了害羞好像我對她有了什麼權力似的好像她是我的什麼人。其實在那之前阿琳娜常和我鬧著玩的有時候趁我不注意突然吻我一下,有時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匆匆忙忙跑著去幹什麼大呼小叫的。那時候我不僅害羞而且自卑看不慣,姑娘家那有這樣亂吻一個小夥子的。我就認為她輕佻是個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當姐姐看待的心裏就很難過,阿琳娜你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就慌慌張張地躲閃,她就開心地大笑不止她祖母看見了也嗬嗬地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後來我才明白阿琳娜一點也不壞敢情法蘭西姑娘就那樣熱情奔放,你看她祖母都看見了不也沒生氣嗎而且還開心地大笑,人家是笑我像個小傻瓜哩。往後她再突然吻我一下或者抓住我的手亂跑我就不怎麼躲閃了而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直覺得阿琳娜真好。現在我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並拉著她往家裏跑,跑到家我甩開她的手突然坐在板凳上哭了好像受了什麼委屈。阿琳娜顯然被我抓疼了手腕,她活動了一下關節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陣,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就蹲下身子抱住我的頭輕輕拍著像哄一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然後又吻我腮上的淚水她的淚水也流出來了,我們都嗚嗚地哭,後來她祖母進屋來了就笑俺倆笑得前仰後合的。阿琳娜也就突然笑起來臉上還掛著淚花。我也笑了臉紅紅的直覺得發燒。我這是幹啥哩一個中國人一個被人家救了命的叫花子一樣的人又是擺威風又是哭叫的咱有這資格嗎我真為自己難為情,可那會不知怎麼會心疼阿琳娜看見那麼多小夥子找她跳舞心裏就不高興就發火就覺得丟失了什麼。從那一連多少天我都不好意思出門。奇怪的是阿琳娜也不出門就在家陪著我鎮上的年輕人開舞會邀她也不去,就是那麼翻著手腕軟軟地撐住下巴守著我好像她已經懂得了去跳舞我會不高興。我看到這樣子心裏又不安起來阿琳娜喜歡跳舞我為啥不高興呢隻要她高興我就應該高興才是呀,我就勸她去跳舞打著手勢指著舞場的方向讓她去,可她堅持不去就那麼手托下巴微笑著直搖頭。那天晚上我們正這麼僵持著忽然來了幾個小夥子十分生氣的樣子要和我打架。看架式他們以為是我纏住了阿琳娜不讓她去跳舞的在他們眼裏我這個黑頭發的小家夥壞透了,想想也難怪那天的確是我把阿琳娜拉出舞場的。阿琳娜又是全鎮子最漂亮的姑娘,頭發老是蓬鬆著披在肩膀上,皮膚雪白雪白的嫩得能掐出水來,體格健壯得像一匹小母馬,可走起路跳起舞來處處透著輕盈和柔軟,永遠是生氣勃勃的樣子,有好多小夥子追她我看得出來。我有啥權利不讓阿琳娜去跳舞呢。那些天我老是後悔,可我這麼多天不一直在勸她去跳舞嗎?他們這麼橫眉豎眼地對著我吵吵嚷嚷開始我感到害怕後來又覺得委屈心裏就來了氣欺負人咋的別看這裏就我一個中國人我不怕就慢慢站了起來。我個子不如他們高可也差不多少我十三歲就長成個頭了。阿琳娜先是嚇壞了拚命護住我幾個小夥子要動手打我忽然阿琳娜像雄豹一樣發起瘋來,拚命往外推他們。他們就哈哈大笑依舊往屋裏擠要打我的樣子。這時我真的惱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門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脫去上衣衝他們招招手來吧我可不怕打架。他們光知道我是個賣苦力的華工還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廟裏七歲就練習少林功夫已經練了八年,後來寺廟被山火燒了我才逃離寺廟仗著有一身功夫才敢漂洋過海到法蘭西來的,我報名當華工不是為掙錢是為見見世界的怎麼爺們!我的橫勁上來了,兩膀子疙瘩肉就凸出來穩穩地站定了。他們一看我這架式是不怕打架先是一愣然後又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就撲上來一個小夥子沒等他到跟前我就自身迎上去一膀子撞他七、八步開外去打個滾趴下了。剩下的幾個見我打倒了人嗷嗷叫著揮動拳頭圍上來腳底下一挪一挪的我想這八成是西洋拳,就騰身飛起一陣子連環腿四、五個人還沒鬧清咋回事就都倒下了,一個個鼻青眼腫的。這回輪到我哈哈大笑了上前,一個個扶起請他們起來再打。可他們誰也不敢打了。我一回眼看見阿琳娜捂住雙眼的手剛剛拿開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淚流滿麵突然露出驚喜的笑容,猛地撲上來抱住我狂亂地吻了一陣子她大概沒想到一個十六歲的中國少年有這麼大的本領,使勁搖著大拇指說著什麼然後又彎腰把那幾個小夥子拉起來每人都吻了一下,同時就飛快地淚流滿麵地說著什麼。那幾個小夥都不好意思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直搖大拇指接著又是擁抱我又是把我抬起來往空中拋,在他們眼裏我一下子成了英雄。

從那以後我們都和好了。阿琳娜依舊常去跳舞但每次必定拉我去不跳也得去就站在一旁看。阿琳娜跳舞多美啊,她的飛展的裙子,她的柔軟的腰肢,她的豐滿的胸脯都在展現著她的嬌媚和十八歲的生命活力。不管她在哪裏跳我的目光都跟到那裏,渾身熱血沸騰。我為阿琳娜驕傲為她的迷人的韻律陶醉。而不管她和誰跳舞不管她旋轉到哪裏都不會忘記利用轉身的時候向我投來一束熱辣辣的勾魂奪魄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說我是在為你跳舞我美嗎我的中國兄弟。我被深深地久久地感動著,真想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無數遍地叫她阿琳娜阿琳娜我的好姑娘。可我終於沒衝上去不光是因為我不會跳舞而是我忽然覺得那麼孤單就想了很多很多。我忍住兩眼淚水悄悄地提前回家了。

路上我走得飛快那時我在一瞬間決定要離開這裏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我發覺我對阿琳娜的喜歡已超出姐弟之情,而她那種越來越大膽的含著無限風情的目光也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也同樣愛上了我。我沒有想到一個被拋棄在異國他鄉的流浪漢我在法蘭西的一個鄉下小鎮上會有這段因果,可這一切又都十分順理成章。我知道我快要發瘋了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的愛情足以把我焚化,我是那麼狂熱地喜愛阿琳娜,阿琳娜如果說我為她去死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的。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不僅救了我的命而且給了我那麼多的關懷和溫情,現在她又要把一個姑娘最珍貴的愛情也獻給我。再這麼住下去非要出事不可我知道我已快失去理智了我會隨時把她擁在懷裏她也會隨時把我擁在懷裏。再說我並沒有打算一輩子生活在這裏,不管中國多麼混亂多麼貧窮可我老想著那一片藍色的土地。我必須馬上離開,我不配得到阿琳娜,她的聖母樣的善良和美麗是那樣純潔隻能永遠留在心裏留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當我決定這一切的時候誰也想像不出我是多麼難受。但我還是決定了—定要走。那一刻我是多麼清晰地意識到我是個孤零零的異鄉人就像剛來時的感覺一樣。那天晚上阿琳娜回來得很晚,看得出她是盡興而歸的帶著倦慵慵的滿足。我一會也沒停就告訴她當然是打著手勢說我要走了指著遠處的小火車站。我不能再停我怕再遲了稍一猶豫就再也舍不得離開她。她驚愕地弄清了我的意思立刻淚水嘩嘩地流出來瘋了樣撲過來抱住我的頭使勁地搖晃。我就明白了她不讓我走我知道她不會讓我走的可我已不能改變,任她怎麼哭鬧我都一言不發。我知道我隻要說什麼就一定是答應不走而沒法拒絕她我隻能緊緊閉上嘴把話關在肚子裏使勁憋住不讓它出來。我竭力裝得冷冰冰的,我要欺騙她讓她感到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值得她為找流淚,我當然也需要欺騙自己。這樣鬧騰了半夜祖母來了把她勸回自己的屋子裏,我才覺得像經曆了一場噩夢,稍稍平靜了一點。我想這件事總可以完結了盡管對她對我來說都很難受。

但天明傳來消息說戰爭爆發了德國人要打進來。小鎮立刻大亂再也沒有人做生意沒人理會田裏的莊稼更沒人跳舞,大家都驚慌地談論一件事就是戰爭。那天我原準備離開小鎮的可當阿琳娜一大早敲開我的門告訴我這個驚人的消息時我也驚呆了。那時我已能說幾句簡單的法語。我很快明白我不能走了。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小鎮離開阿琳娜,她需要一個男人為她壯膽為她分憂我這時如果離開就是逃跑就是無恥的背叛就是懦夫就會丟一個中國人的臉。我決定留下來並把這意思告訴阿琳娜,阿琳娜當即就擁抱著我哭了。幾天以後征兵開始了鎮上的青年人都被編入軍隊發給槍支要開赴前線,我沒有猶豫也立即報了名。我不知道戰爭是誰發動的戰爭有多大,我隻知道我必須報名既然法蘭西的兄弟們都去打仗了我當然也要去和他們共患難。更主要的是我覺得我要為阿琳娜去戰鬥不能讓德國人攻進來踐踏這片土地侮辱阿琳娜和千千萬萬的婦女。鎮上的小夥子們為我的報名歡呼阿琳娜舍不得讓我去但知道攔阻不了又為我自豪,她親自為我送行像一個真正的未婚妻那樣為我送行和我吻別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的善良的祖母也淚流滿麵地擁抱了我,那一刻我覺得我成了法蘭西的兒子。

從此我隨軍隊離開了小鎮我成了一名優秀的法蘭西士兵,在巴黎、凡爾登,在馬恩河、安納河流域,我打了無數次仗。後來又隨軍隊到過比利時到過瑞士到過德國幾乎走遍了整個歐洲。四年後當戰爭結束時我渾身十八處負傷但我總算活下來了沒有倒在遍野的屍體裏。我帶著勳章和一身傷疤重新回到了法蘭西那個偏遠的小鎮,我想把勳章獻給我的阿琳娜,我想對她說戰爭已經結束你不必擔驚受怕了我總算為您做了點什麼。可我到了那個小鎮後才知道阿琳娜在一次反戰示威中被警察開槍打死了。阿琳娜的祖母還活著她向我泣訴了阿琳娜慘死的經過。我已悲痛得沒有話說也沒有淚水。我隻在驟然間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我的血自流了我的勳章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垮掉了,四年的戰爭和無窮無盡的思念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我也死了隻剩下一副軀殼。我把勳章扔進一個臭水坑才去了阿琳娜的墓地,我怕那場已經過去的肮髒的戰爭玷汙了聖潔的阿琳娜。我站在墓地對阿琳娜說戰爭結束了你不再有活鮮鮮的生命我也不再有可愛的姑娘,隻留下一個美好的夢我會一生一世記住你的。後來我像個乞丐一樣重新爬上火車永遠離開了法蘭西……

羅爺已經走了。野孩還對著藍水河發呆。羅爺的故事他永遠也聽不懂可每次都聽得癡迷聽得心馳神往。他老想沿著羅爺的足跡去一趟法蘭西看看阿琳娜的墓地。羅爺臨走的時候他曾問羅爺法蘭西有多遠。羅爺沒有回答隻說世界大得很哪神情就有點詭秘。野孩呐呐地說了句什麼。羅爺忽然嗬斥他你應當走出藍水河去不能老在這裏放羊懂嗎!聲音大得出奇也嚴厲得古怪。野孩嚇了一跳在他的記憶裏這是羅爺說頭次對他發脾氣。但他好像忽然醒悟了什麼很振奮的樣子扔下羊鞭拔腿要走說羅爺我走了走出藍水河容易得很我會遊泳一會就過去了。羅爺眼珠子猛一亮就笑了說孩子我早知道你要走出藍水河你當然要走出藍水河不能在這裏放一輩子羊可你不能這麼走法沒那麼簡單。野孩就一愣走出藍水河有啥複雜懵頭懵腦的樣子。羅爺摸住他的頭說孩子我說你沿藍水河往下遊走三裏路的地方也有個庵棚那裏住著一個女人你去找她,她會告訴你怎麼走出藍水河的。我的故事快完了往後就是你的故事了說著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羅爺一瘸一拐地走了最後消失在遠處的草叢裏,不知怎麼野孩覺得心裏酸酸的,他有個預感羅爺不會再來看他了,他說他的故事完了往後就是我的故事了我也會有故事嗎。他說藍水河下遊那個女人會教我怎麼走出藍水河,這事兒真有點奇怪走出藍水河那麼簡單的事還要她教。可羅爺說的會錯嗎我得去找那個女人看看她究竟是啥樣的。野孩扔下羊鞭子拔腿就去了他記得是下遊三裏路。

睡夢中我被渴醒了,忘了喝酒吃餅幹的事,一腔子都是火喉嚨裏幹得像紮了無數鋼針。那時正是深夜,隻聞耳邊風聲雨聲簌簌簌簌篆簌……一時競不知今夕何時今在何方。我翻個身到處黑咕隆咚的,摸一把身下都是草同時就聽到一陣和雨聲不同的嘩嘩聲和刺鼻的臊味是羊在撒尿依稀就記起來了。我是睡在藍水河邊的庵棚裏。然後腦子就清醒過來細細傾聽外頭的風聲雨聲那聲音濕漉漉的就覺嗓子眼不再那麼幹得起火,而且就覺得世界靜得出奇心裏也靜得淒涼好像脈搏全無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其實外頭風雨正緊就如都市街道上的喧鬧但感覺又完全不同。都市的喧鬧是一種幹燥的聲音叫你心煩意亂心神不寧,而藍水河邊的蕭蕭風雨卻叫你感到世界如此遼遠和寧靜。到此時我才體味到真正的野趣。野趣就是忘卻人間回歸自然你不再是人而是風是雨是草木是泥石是河流是大地是天地間自自然然的存在物。於是我變得心靜如水身心漸漸融入風雨。但我終於還是人意識重又回到身上因為我忽然在蕭蕭風雨中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似乎哪裏有一隻老鼠在黑暗中啃噬什麼硬物,啃得專注而放肆,完全不理會什麼風雨和我這個大活人。那聲音時斷時續時大時小陰森森叫人害怕。我壯起膽子摸出手電筒循著聲音突然照過去心想我準能看到你究竟有多大說不定是個白毛大老鼠。但接著我就吃了一驚哪有什麼老鼠原來是老哥哥披著羊皮襖蹲在黑暗中正啃一塊窩頭。那窩頭很大想必幹硬得像石頭塊,他雙手捧著歪起頭正啃得起勁。手電光照過去他一點兒也不驚慌隻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專心啃起來,我隻看到他臉上毫無表情就兩隻眼睛閃閃爍爍的像鬼火樣可怕。那樣子顯得饑餓而貪饞好像很久沒吃東西了。老實說我比見到一隻白毛大老鼠還覺得恐怖,於是急忙熄滅了手電重新躺下心口就怦怦跳。想起傍晚睡覺時老哥哥確實沒吃東西就睡了但他生活也應該有點規律怎麼單等半夜裏爬起吃東西平日都是這樣的嗎像個大老鼠。我忍不住又往門口望去模糊一個黑影仍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望著雨夜出神也不再有聲音。我想他是啃完了可他吃飽了沒有呢,就先咳了一聲然後賠著小心問老哥哥你還餓嗎我這裏還有餅幹呢。老哥哥沒有吭聲依舊蹲在那裏出神。庵棚外風雨越發緊了,雨打在庵棚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羊群就騷動起來咩咩亂叫可憐巴巴的。老哥哥忽然回頭用一種凶惡的聲音說你等著早晚我得宰一頭羊吃!憤憤然單憑聲音就能感覺出來。那聲音不像是對我說的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就猜想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了。老哥哥胸中似有不盡的淒苦一如這秋風秋雨剪不斷理還亂半夜三更地犯神經。

後半夜就再也睡不著思量這人間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不由又想起徐一海——也怪,我總把徐一海和老哥哥扯在一起,老覺他們在哪一點上極其相似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犯神經了。

那天傳達室司老師來喊徐一海的時候是晚飯後,同學們都正在教室前的空地做遊戲。男女生分成兩大組女生是丟手絹,男生是打瞎子摸瘸子。女生被捉住的要罰唱一首歌,男生被捉住的也要唱一首歌。我們班因為梅老師愛唱歌大家也就喜歡唱歌了,每次學校舉行歌詠比賽都能得到名次但從未得過第一名。因為我們班的歌曲雖然好聽但內容上不太革命化老是軟綿綿的。但同學們好像很喜歡這類抒情歌曲。那時梅老師也在教室前和女生分在一組玩,剛好被捉住了正在唱一首意大利民歌,她站在女生圍成的圈子裏輕輕搖晃著身體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鮮香味真好買朵鮮花迎春早。忽然梅老師一笑說完啦,就蹦跳著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並把裙子往兩腿間按了按。那時男生們都扭過頭去聽梅老師唱就有些不盡興的樣子。大家愛聽她唱歌也愛看她活潑的樣子,她比一般女生還顯得活潑。女生在大庭廣眾下過於忸怩作態而梅老師就落落大方盡管也有點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不一樣。她那件潔白的帶點黃花的軟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歡有時她也穿另外顏色的裙子她有好幾條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麗。梅老師是當時一中幾千名師生唯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別惹眼據說因為她愛穿裙子還受過校團委的批評梅老師也是共青團員還是校團委的宣傳委員。但校長說穿裙子批評什麼女孩子就要穿得漂亮一點現在是困難時期將來生活好了女孩子都要穿裙子。這位校長姓秋叫秋楓據說是中央文化部下放來的是個音樂家一副魁梧的身軀像個中央委員。秋校長這麼一說校團委就不好說什麼了但也沒有女老師或女學生隨著穿裙子,一是那時的確艱苦二是總覺穿裙子太那個了兩條白嫩嫩的腿時隱時現的怪難為情。但梅老師好像並不在乎隻是在她坐下或蹲下時老要把裙子在兩腿間往下按一按。那是一個必定忘不了的動作也是一個最能引發人想像的動作。剛才梅老師唱完歌往下一蹲時我發現很多男生都瞅著那個動作我當然也不例外瞅了一眼然後忙把眼閃開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就在這時候,傳達室的司老師來了,他叫徐一海去校門口。說是有個輕年女子自稱是徐一海的媳婦叫他趕快去。那時同學們一聽都笑了就奇怪徐一海怎麼有個媳婦呢。都看著梅老師有點擔心。因為大家都知道中學生是不準談戀愛的更不準結婚這下糟了我想弄不好徐一海要被開除。但梅老師並沒有驚訝隻捋了捋頭發走到徐一海跟前說徐一海你去吧,很平靜很關心的樣子好像她早就知道徐一海是有媳婦的。我就鬆了一口氣看徐一海時他臉脹得通紅低垂著頭剛要挪步忽然衝我看了一眼說丁山你跟我去一趟,聲音小得隻有我能聽到。我嚇了一跳你媳婦來了我去幹什麼但我沒有拒絕。因為徐一海的目光是哀求的好像他要去見的不是她媳婦而是個母老虎我去可以幫他壯壯膽的。可我這麼公開去怕別的同學瞎起哄就同樣低聲說好吧你先去我先去廁所去一趟然後離開同學們朝另一個方向去了。徐一海也同時去了校門口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走出幾十步回頭看時見傳達室司老師仍在教室前和梅老師說著什麼很殷勤的樣子。那時同學們已經散去快要上晚自習了。我就忽然回想起司老師怎麼老愛和梅老師說話。司老師其實是個功臣一臉都是傷疤也沒什麼文化,但他有許多勳章都是在朝鮮打仗得的分在一中做警衛他經常給學生作報告就是講戰鬥故事同學們都很崇拜他梅老師也很尊敬他。有一次班上的劉達說司老師的臉像個鬼臉就被梅老師批評了一頓我記得那是梅老師第一次認真批評學生她很生氣地說不要這樣亂說司老師是人;民英雄我們要像尊敬老革命前輩一樣尊敬他。可這會兒我忽然也對司老師有了一種反感但隨之又在心裏害怕覺得這思想很可怕很危險的。司老師和梅老師說話你反感什麼真是的。

我到校門口的時候,徐一海已在那裏了。他旁邊果然站著一個輕年女子比徐一海還高大,年齡要有二十幾歲顯然比徐一海還要大幾歲。人長得不怎麼俊臉上斑斑點點的好像是雀斑但身材壯實一對大奶子鼓凸凸的像兩座山峰。徐一海平日看上去又高又大的樣子可是站在她跟前就顯得單薄了怪不得徐一海惶惶然要我陪他來可我更是小得可憐,對這龐然大物立刻生出畏懼之心口他們顯然在等我,也不說話隻看著我走近了那女子就用一雙小眼睛驚奇地看著我像看一隻麻雀。好像在猜測這小麻雀是個什麼重要角色一定要等他來這吋我的確尷尬就想溜走可徐一海一把抓住我給那女子介紹這是我的同學丁山口那女子就點點頭做出一個很嚇人的害羞的動作身子忸怩了一下像一座山在搖晃我嚇得趕緊閉上眼。後來就稀裏糊塗跟他們去了一中東邊的馬車店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原來那女子已在馬車店租了一間屋住下。屋裏放兩張床還堆放著一些纏繩草料什麼的。那女子坐在一張床上壓得床嘎吱響了一聲,我和徐一海並肩坐在另一張床上。沉默了好半天徐一海才怯怯地問你來有啥事呀,那女子忽然就捂住臉哭起來說你別上學了咱一塊回家去吧。徐一海說那咋行我得上學。那女子說你上學把我一個人丟在家日子沒法過。徐一海也沒問怎麼日子沒法過隻說我不管我就得上學。那女子忽然把手從臉上拿開一臉鼻涕一臉淚地凶起來我總是你媳婦吧你咋不管我的事呢然後就連珠炮似的說了許多。我就不甚明白而且覺得好笑她那麼大個人還要徐一海管她的事兩個人在一起就像母子倆徐一海咋娶了個那麼大的媳婦這不要受氣嗎?那時徐一海真像個兒子似的任那女子叫罵就是不說一句話隻低下頭用腳在床前的地上一搓一搓的很快搓出一個坑來。那女子又哭又叫也不知說些什麼好像在罵徐一海又好像罵別的什麼人我隻聽清了一句是罵徐一海的爹她說你爹是個禽獸我懷上他的孩子了。我大吃一驚偷眼看徐一海見他臉漲得發紫忽然冒出一句說我不管那是你們的事你趕明兒就回去吧我得上燈課去了。然後扯起我就走。那女人忽然就愣了不再喊叫猛站起來說你別走就一把抓住徐一海的手可憐巴巴地流出淚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我一見此情真不好再待下去了說徐一海我走啦你就陪她再說一會兒話吧然後我逃跑似的奔出馬車店心裏就直後悔我來幹啥呀人家媳婦來了總有些私房話真是個傻瓜蛋。回到教室時晚自習已經開始教室裏靜悄悄的誰也不知我幹什麼去了。那一晚我都有些心神不寧不知是在想些什麼。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時猛見徐一海已在屋裏了黑暗中躺在床上麵朝裏一動不動。同學們好像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沒誰驚動他。隻劉達嬉皮笑臉地說徐一海你媳婦來了咋還睡這裏快摟著你媳婦睡去吧。徐一海仍然沒動一動顯然他並沒有睡著。同學們也沒有起哄劉達怪沒趣地爬到床上睡去了。那時我真有點難過不知是為徐一海還是為那女子。那麼大老遠跑來一定是遭了什麼不好的事,她說她懷上他爹的孩子了;真會有這種事嗎?可徐一海似乎無力也無興趣管她好像家裏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沒關係。但他顯然又極為痛苦。同時我為自己不能為他做點什麼也非常不安。我又能做什麼呢。第二天早飯後我找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湊了一塊三毛錢匆匆去了馬車店也沒告訴徐一海,我想這點錢總夠那女子吃一頓飯的誰知馬車店的人說她一大早就走了。

從那以後幾年一直到上高中,徐一海的媳婦再沒有來過。徐一海也極少回家逢寒暑假就去那家馬車店幫助人家幹活鋤草出馬糞打掃衛生,馬車店就給他一點工錢。晚上他仍回學校住一個人孤單單的。一放假學校就沒有夥了,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好在學校有個女工經常照顧他。這女工三十六七歲同學們都叫她葛嬸。但有葛嬸卻沒有葛叔也是孤身一人。據說她解放前是討飯的那時還很年輕有一年冬天在一中門前餓昏了被老師們救起來後來就把她留在一中做雜工。以後就專門照看女生宿含。一中的女生很多宿舍單是一個獨院在學校西北隅也就是院中院的意思。隻是圍牆稍矮。女生宿舍一排排的千把女生都住裏頭。平日別說男學生就是男老師也極少進去,那裏完全是個女兒國。在一中男生的心目中女兒國是個神秘的去處但沒人去過。女兒國有一個小門,門後有一間屋就是葛嬸的住處。她掌管著門的鑰匙。一到晚上女生就寢後她就把小門鎖上,白天就忠實地守衛著小院,那裏頭晾曬著女生的被褥衣服和一些隻有女生才有的小物件。有時經過小門忍不住往裏看一眼花花綠綠的一院子都是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葛嬸很善良單從麵相上也看得出來,女生們都很愛戴她。她像愛自己的女兒們一樣愛護著所有的女生。平日葛嬸不在食堂吃飯自己用爐子煮,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徐一海放假不回家總在她那裏搭夥,是葛嬸喊他去的。他們已經混得很熟了親熱得像母子倆。徐一海要交錢葛嬸從來不要。她說你看你這孩子多憨我一個人三十多塊錢工資正愁沒地方花呢哪能要你的錢就在這吃吧。徐一海不過意有時就從街上買些菜來。那時東西便宜,雞蛋三分錢一個,生羊肉也就兩毛多錢一斤,徐一海一天能掙一塊二毛錢很夠用了。

初三畢業那年暑假,我沒有立刻回家,陪徐一海在校住了十幾天。一是怕他孤獨二是等中考發榜。我對錄取很有把握我考得不錯,徐一海更不用擔心他是保送上高中,因為他學習成績太突出了。別看他嘴笨一天到晚不咋氣可他內秀。數理化成績尤其突出,幾次代表一中參加全地區八個縣數理化競賽都名列前茅。校長秋楓幾次在全校表揚他,梅老師當然更喜歡他。誰不喜歡優秀學生呢。很多人都奇怪這家夥平日,像個大憨熊誰都可以捉弄,可他心裏卻靈秀得像一池清水。不管什麼樣的難題擺到麵前他略一思索就能刷刷地做出來。他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悟性內心世界十分寬廣而日常生活卻顯得不省人事。我想這就是大智若愚吧,成就大事業的都是這類人。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一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真心佩服的人。那時我就想,若幹年後一中幾千名學生中如果有一個人能成為傑出人物,就必定是徐一海。

那真是愉快的十幾天。初中畢業了就要升入高中離大學還有一道門檻,怎麼說也能一步跨過去,正是前程似錦躊躇滿誌。白天我常跟徐一海去馬車店,幫他鋤草、喂馬、墊圈,幹得興致勃勃。馬車店有許多馬車專搞長短途運輸。管帳的是個長胡子老伯,戴個老花鏡總坐在一張舊桌子後頭打算盤。老伯很慈祥見我幹得歡實就說過幾天也付你工錢我紅了臉說不要我是幹著玩的。老伯就笑了說娃娃別不好意思幹活就要,拿工錢嘛,這錢拿得光榮哩哈哈哈哈。我心裏就非常高興徐一海看著我也笑了。我們像兩個勤工儉學的學生心裏都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傍晚下了工有時我們去爬一座廢水塔。廢水塔在老城西北麵靠近郊外的地方。那裏荒草叢生堆放著許多瓦礫,聽說是大煉鋼鐵時修建的後來就棄置不用了。廢水塔有四十多米高,爬上去可以看到方圓幾十裏內的大平原。村莊、河流、阡陌盡收眼底,就有一種在雲端的感覺心胸頓然開闊。夕陽冉冉落下收盡最後一束日光,大平原就成了無邊的朦朧。不久星星在深遠的蒼穹下露出來如神秘的燈盞。此時我們坐在塔頂沐浴著清涼的夜風很少說什麼隻是望著夜空出神。那時我們心裏都不平靜想著一些遙遠的地方和事情。那天我突然說將來有一天我要去北京,然後我問徐一海你呢?他說我要去法蘭西。法國?是的我要去法蘭西。他說得很平靜好像早就決定了。我吃了一驚不知他為什麼要去法蘭西但我很快就慚愧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比我大得多。

一中的校園很大,幾乎占去舊城址的一半,是以文廟為中心修建起來的。校園裏有很多古建築和古柏古槐,還有幾個蓮花池,景觀雖不如我後來見過的大都市公園但在這座小城也算得個好玩的去處了。隻是平日學習緊張顧不上觀賞,現在放假了校園裏空空蕩蕩的正好從容走走。在葛嬸那裏,吃過晚飯,我和徐一海就常在校園裏晃蕩。如果是一個人到處黑黝黝的肯定會害怕,但兩個在一起就不一樣了靠著徐一海我就有一種安全感。那天晚上星光朦朧,我們沿荷花池邊的草地慢慢散步,一股清幽幽的香味不斷鑽進鼻孔心肺都覺得舒暢。於是我們坐在草地上雙手撐在背後仰著頭,忽然哪裏傳來鋼琴聲和歌聲隱隱的起先我們以為是天上飄下來的後來又以為是外頭的電影院在放電影但好像又不是,因為那聲音很近而且歌聲熟悉。徐一海顯然也聽到了凝住神細聽。我們在黑暗中對視了一眼我說是梅老師!徐一海一下坐直了。是啊是啊怎麼會是梅老師呢,每次放假她都要回上海探親今年暑假也去了還是我和徐一海提著行李送她汽車站去的啥時又回來了呢這麼快!徐一海說丁山走我們去看看於是我們爬起身循著歌聲去了。轉過幾排教室那聲音還在前頭的小院裏。小院就是舊文廟有幾十間房子都是古建築,裏頭是實驗室圖書館什麼的整個一中的貴重東西都在這座院子裏,平常也是靜悄悄的。我們已經聽清了鋼琴聲和歌聲就是從這個院子裏傳出來的歌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點兒不錯是梅老師。那麼鋼琴呢唔唔想起來了文廟的正殿裏有一架貴重的意大利鋼琴是一個外國傳教士留下來的正殿是一中圖書館倉庫擺放著很多書籍。有一次圖書管理員要我們班幫助整理圖書梅老師就帶大家去了,一連幹了一個星期用了六個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圖書館裏有很多線裝的古籍發出,一股陳舊的味道,有些已經壞了要重新修補登記。就是那次我們見到了那架鋼琴,下頭墊著木板上頭蒙著一塊很大的黑絲絨罩。也就是那次梅老師被聘為業餘圖書管理員我們班借書就特別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