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99天 第十二章
接到賈程程電話,肖昆立即囑咐她別著慌,趕緊告訴儲先生,然後去蘭雲房間裏看看,他自己馬上去醫院查看。
賈程程放下電話,匆匆忙忙出了客廳,向書房跑去,還沒跑到門口便衝著書房裏的儲漢君喊道:“儲先生,蘭雲可能跑了!”
儲漢君一驚,手裏的毛筆掉在寫了一半的條幅上,染了一片大大的墨跡。他張張嘴卻說不出話,跟著賈程程跑到儲蘭雲房間。隻見床上扔著儲蘭雲揀剩下的衣服,櫃子大敞著,被剪碎的婚紗扔在一邊,滿屋是一副逃亡前的景象。儲漢君臉色煞白,緩緩坐在椅子上。
賈程程忙去扶他:“儲先生……”儲漢君長歎:“我自作自受……”
經驗豐富的章默美為了甩開賈程程可能的追蹤,並沒跑遠,拉著儲蘭雲藏在儲家門外拐彎的胡同裏。
儲蘭雲著急:“賈小姐不會出來了,咱們趕緊上洋車吧。”
章默美一把把儲蘭雲拉回來:“不行。她要是再出來,咱們就走不了了。”儲蘭雲問:“你真神了,你怎麼知道賈小姐會出來?”章默美說:“你不覺得你剛才的話有點生硬嗎?你也是個不會撒謊的人,一著急就更不自然。賈小姐當時會蒙,很快就會反應過來,你一定是要做什麼不能讓人知道的事。”
儲蘭雲有點不忍:“賈小姐不會恨我吧?”
章默美氣樂了:“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事?趕緊,咱們隻能穿巷子去碼頭了,賈小姐很快會和老爺追出來的。”
儲蘭雲焦急地說:“不行。我哪走得了那麼遠?還沒到碼頭我已經累死了。”
章默美也著急了:“哎呀大小姐,我背你行嗎?趕緊吧。”
章默美拉著儲蘭雲就跑。一輛車從斜刺裏衝出,刹在她們麵前,兩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卻是肖鵬正拉開車門。
肖鵬:“上車吧儲小姐。”
儲蘭雲驚喜交加:“肖……”
她還沒把名字叫出口,章默美已經從後邊把她推上車,車很快開走……
儲蘭雲和章默美坐在後排座上。看著開車的肖鵬,儲蘭雲心裏充滿了甜蜜。
儲蘭雲問:“是肖大哥讓你來送我的嗎?”肖鵬笑了一下:“他怎麼會知道你要離開上海去香港?是廖特派員親自囑咐我來護送你的。”儲蘭雲一愣:“廖特派員?”
章默美講明了自己的身份:“肖隊長是我的上司,我是被肖隊長派來暗中保護儲先生的。”
肖鵬:“共產黨時刻伺機暗殺你父親,是廖特派員命我派人保護儲先生的。”儲蘭雲茫然:“可是……共產黨為什麼要暗殺我爸爸?”肖鵬:“因為他們要逼你父親跟他們北上。”
儲蘭雲還是不懂:“北上?上哪?”
章默美說:“當然是去共產黨占領的地方。”儲蘭雲:“共產黨……為什麼要這樣?”肖鵬笑了:“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明白,你知道有這麼個事就行了。”
儲蘭雲天真地問:“既是這樣,你們直接把共產黨抓起來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肖鵬:“哪有那麼簡單,儲小姐,共產黨臉上不印著花,不僅是你,即使我也不可能一眼看出來。所以派章默美來,正是防患未然。”
肖昆匆匆趕到儲家,向儲漢君報告情況:“醫院我找遍了,根本沒有她們的人影,看來程程猜對了,蘭雲是想離開上海。”
儲漢君凝眉不語。
賈程程看肖昆,肖昆心急如焚,又不能深說。賈程程說:“儲先生您知道嗎?默美是特別行動隊的隊員,是特務,肖鵬的部下。”
儲漢君仍是什麼也沒說。
肖昆說:“默美對蘭雲不會有惡意,但是,隻怕她自己也是被蒙在鼓裏。”
賈程程說:“幫蘭雲逃離上海這樣的事,不經過廖雲山的批準,默美不可能辦到。”
儲漢君擺擺手:“你們都不要說了,我心裏……什麼都明白。儲家對不起蘭雲這個孩子……”
賈程程沒聽明白,看肖昆。
肖昆緩緩把話說明:“如果您不願意受製於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隻有趕緊找到蘭雲。”
儲漢君悲憤地說:“蘭雲一定是懇求默美幫她去香港姑姑家,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但是一旦離開儲家大門,她哪還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運?”
肖昆想了想:“程程,你馬上去查今天碼頭所有船隻離港時間,我這就去碼頭。”
賈程程應著要走。儲漢君叫道:“程程……”賈程程站住,儲漢君終於流下淚:“謝謝你……”
賈程程眼圈一紅,點了點頭,匆匆走了。
肖昆坐在儲漢君對麵。
儲漢君感傷地說:“肖昆,作為你的先生,我第一次感到如此軟弱悲哀。一個人,拚盡所有氣力堅持自己認定的原則,並不怕被這個原則所傷害,而是怕被這個原則所威脅而出賣自己。”
肖昆:“我曾經跟您說過,樹欲靜風不止。其實廖雲山這麼做並不應該在您意料之外。”
儲漢君不語。
肖昆站起來:“我去碼頭找蘭雲,盡最大努力吧。”
儲漢君叫:“肖昆……”肖昆站住。儲漢君站起來:“因為我的固執,把你置身於這樣危險的境地,先生對不起你。”
肖昆笑了一下:“過去您不是跟我說過嗎?所有真誠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都是應該珍惜的。”
儲漢君:“答應我,無論蘭雲能不能找回來,你都不要再留在上海。對不起蘭雲,我會心碎,因為她是我女兒。可是對不起你,我會永遠負疚,我會在自己麵前抬不起頭來……”
肖昆心頭一熱。他看著老人,一字一句地說:“我留在上海,不是為了逼迫您必須選擇北上。上海就是我的陣地,堅守它是我的本分,一個戰士,在取得勝利之前離開陣地,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犧牲在陣地上。”
肖鵬的車停在上海港的碼頭邊,三個人下了車。
肖鵬把章默美拉到一邊:“船開之前決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儲蘭雲在船上,無論用什麼辦法。”
看章默美發愣,肖鵬加重語氣:“聽見了嗎?”章默美:“為什麼?”肖鵬繃起臉:“回答是和不是。”章默美低聲說:“是。”
在一瞬間,章默美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這種感覺使她不由得問自己,協助儲蘭雲的出逃是不是錯誤?當然,她隻來得及念頭一閃,來不及深想,因為肖鵬已經向儲蘭雲快步走去。
肖鵬:“儲小姐,我已經交待章默美了,她會送你上船找到艙位的。”儲蘭雲問:“那你呢?”肖鵬:“噢,我停好車就去找你們,你們先上船吧。”
章默美拉著儲蘭雲向客船走,儲蘭雲一步一回頭看肖鵬,隻見肖鵬上了車,車向一旁倒去。
單純的儲蘭雲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身處危險之中。
兩個人上了船。自從戰局出現轉折之後,上海港一直病態地繁忙著。各色人等懷著各自的心事,在這裏進進出出。章默美拉著儲蘭雲擠在人流中上了船,往頭等艙走,儲蘭雲一直扭著身子看後麵:“肖鵬怎麼沒上船,他不是說停好車就上來的嗎?”
章默美心裏一陣陣別扭,不接儲蘭雲的話。走到儲蘭雲的艙門口,推開門進入。儲蘭雲失望又不甘心地甩開章默美的手:“我跟你說話哪!”
章默美不理她,四下打量艙裏:“環境還不錯。”她回身看儲蘭雲,見儲蘭雲明顯情緒不高,就說:“把你送到碼頭上了輪船,肖隊長的任務就完成了。”
儲蘭雲一屁股坐在鋪位上,消沉地說:“我又不想走了。”
章默美一驚:“為什麼?”儲蘭雲:“我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走了,我爸爸得多傷心多擔心呀……”章默美無奈:“那你事先怎麼不想好?”儲蘭雲不說話了。
章默美觀察著儲蘭雲:“好吧,我陪你馬上回家,這沒什麼,可你回家之後就要嫁給陳安你想過嗎?”
儲蘭雲說:“我不可能嫁給他。”章默美說:“不想離開上海,又不願意嫁給陳安,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儲蘭雲搖頭:“不知道。”章默美泄了氣:“我真會被你逼瘋了的。”儲蘭雲問:“陳安這兩天為什麼不回家?”章默美說:“我怎麼會知道。”
儲蘭雲想了想:“我,我一個人走……害怕。”章默美把話挑明:“你希望肖鵬陪你去香港?”儲蘭雲瞪眼:“我沒那麼說。”章默美樂了:“別嘴硬了,你心裏是那麼想的。”
儲蘭雲又不說話了。
章默美勸她:“別做夢了蘭雲。不離開上海就隻有嫁給陳安,現在你除了去香港這條路,根本沒有別的選擇。”說著,她自己心裏卻問自己:真的是這樣嗎?
廣播裏突然響起賈程程的聲音:“儲蘭雲小姐,請聽到廣播後到船長辦公室,這是去台灣的船隻,你父親非常焦急,在這裏等候你。儲蘭雲小姐……”
儲蘭雲騰地站起來:“爸爸——”
就在儲蘭雲向門口跑去的時候,船艙的門突然啪地關上了!儲蘭雲急了,撲到門口使勁拉門,門已被反鎖上。
儲蘭雲急切地說:“開門!開門!”章默美冷靜地走到門口,擰門把手,門不動。章默美說:“門被反鎖了。”
儲蘭雲突然明白了,她用可怕的目光看著章默美:“你騙我,這是去台灣的船,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
章默美低聲:“別哭!別出動靜。”儲蘭雲一下止住聲音,看著章默美:“為什麼?”
章默美看著幼稚的儲蘭雲心有不忍,欲言又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肖鵬哪?肖鵬——”
儲蘭雲拍門大叫,章默美趕緊上前一把拉住她。儲蘭雲大喊:“你要幹什麼章默美?”
章默美一把反鎖儲蘭雲的胳膊,一手捂住儲蘭雲的嘴,儲蘭雲疼得大叫,卻被章默美捂住嘴叫不出來,嗚嗚地掙紮,眼淚流出來,流在章默美手上。章默美非常痛苦,卻死捂著儲蘭雲不放……
這時,肖昆和儲漢君正從碼頭擁擠的人群中匆匆往船上趕。儲漢君氣喘籲籲地說:“肖昆,香港的船上沒有,蘭雲一定是被脅迫上了這艘去台灣的船,我去找船長,你去頭等艙二等艙找找,咱們分頭去行動吧。”
肖昆答應著,兩人分頭而去。
船上,賈程程一路擠在上上下下的人群裏,喊著儲蘭雲的名字尋找著……
儲蘭雲還在船艙內拚命掙紮。突然聽見賈程程的聲音,章默美一時心軟,手一鬆,儲蘭雲掙脫,大喊:“我在這——”
賈程程正好走到門口,聞聲大喜,撲到艙門上:“蘭雲!開門!”
艙裏又沒有聲音了。賈程程正要叫,於阿黛持槍出現:“走開!”
賈程程回頭,一驚!
這時,將要上船的肖昆也碰到了攔阻,肖鵬突然出現在他麵前,背著手,看著肖昆一言不發。
肖昆一愣:“二弟?你怎麼在這?”肖鵬:“我為什麼在這,你應該不意外。”肖昆眉頭一皺:“是你把蘭雲帶到這條船上的?”肖鵬點頭:“對。”
肖昆不再說話,要上船,肖鵬擋在他麵前,肖昆推開肖鵬,肖鵬再次擋在肖昆麵前。
肖昆站住,冷冷地看著:“你攔不住我肖鵬。”
肖鵬說:“說實話,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在這兒看見你。甚至可以說,我一直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在等著你來。”
肖昆看著肖鵬。
肖鵬:“我們第一次不期而遇,是火車站,陳安在站台上等著跟他接頭的303,那個時候陳安已經叛變了,但這是個絕密的情報,我敢肯定,共產黨並不知道。然而站台上我們撲空了,303沒有跟陳安接頭,這曾令我困惑不已,因為我無論如何找不到303沒有接頭的原因。之後,是303與陳安定在越興茶樓接頭,然而,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出現在接頭地點的不是303,竟然是儲漢君。此事……讓我陡然一驚,303是什麼人,竟然能說動儲漢君冒著生命危險替他接頭,他是誰?決不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隻有儲漢君認識,而我們連看都沒看見過的人……他一定是一個儲漢君非常熟悉非常信賴非常愛護,一個經常出入儲家,以公開合法的身份,以致讓所有的人都根本不可能把303和他聯係到一起的人……”肖鵬目光複雜地看著肖昆:“他是誰?”
肖昆一言不發看著肖鵬。
肖鵬:“夜裏睡不著,我一遍遍問自己。否定,肯定。肯定,否定。希望,絕望。絕望,希望……以至於我質問我自己,肖鵬,你在美國軍校學了三年的偵查手段哪去了,你變成白癡了嗎?你害怕什麼?你不敢麵對什麼?你告訴自己!像個男人一樣!”肖鵬盯著肖昆一字一句地:“我害怕別人看透我的私心。”
肖昆一言不發,躲開肖鵬欲上船。
肖鵬在肖昆身後:“如果你不想讓你我兄弟從此恩斷情絕,你就站住。”肖昆站住。肖鵬接著說:“離開這兒,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這是我所能做的極限,你不要再逼我了。”
肖昆轉過身走到肖鵬麵前:“肖鵬,我不想反駁你剛才的長篇大論,無論是你對還是你錯,為什麼?因為我從不看重我自己的利益。如果為了我自己,我什麼都可以不做,你說東我決不西,你指南我不會向北跑,隻要你快樂你滿意。可現在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蘭雲,為了儲先生。韓光的血流幹了,命沒了,人是你們打死的,你們有這個權力,因為你們看他長得像共產黨!一個無辜生命在這世界上消失,你們給出的理由難道不過於簡單了嗎?”
肖鵬警惕的眼神有些鬆弛,有些遊離。
肖昆:“現在又是蘭雲。一個比韓光柔弱得多的生命,利用她的幼稚把她帶離上海,等待她的是什麼你心裏非常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因為你有這樣的權力?踐踏別人生命,這樣的權力是可恥的肖鵬。”
肖鵬冷笑一聲,看著肖昆不語。肖昆走到肖鵬麵前:“肖鵬,凡事都可以做,但凡事並不都有益處。根基打錯了,樓蓋得越高越有塌下來的危險,你現在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