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99天 第十六章
賈程程拉著負傷的孫萬剛拚命跑去。章默美和於阿黛緊瞄著他們的身影追趕。突然,章默美短暫地停頓了一下,隨後她便追上於阿黛,在回身張望時腳下卻一個踉蹌,她本能地伸手拉住於阿黛,卻依然站立不穩地倒下了。於阿黛一個愣神,馬上一把拽起她。就這麼一瞬間,等她們起身,賈程程和孫萬剛已經不見蹤影了。
賈程程和孫萬剛跑進了一個工廠的宿舍樓。孫萬剛氣喘籲籲地說:“程程,我胳膊負傷了,他們會循著血跡找來的,我不能連累你,你快走!”賈程程二話不說,拉著孫萬剛在樓道裏快速跑著。路過一間水房,水房裏曬的都是衣服,賈程程眼疾手快,衝進去拽了件上衣和褲子出來拉著孫萬剛接著跑。兩個人跑到一個角落。賈程程站住,從包裏掏出剛才儲蘭雲買的絲綢紗巾,拿牙咬著撕開。賈程程命令道:“快,把胳膊伸直!”孫萬剛伸直胳膊,賈程程熟練地三裹兩纏,使勁紮住孫萬剛的傷口。賈程程接著幫孫萬剛脫衣服:“換上這身衣服!”三下兩下換上了衣服,賈程程把孫萬剛脫下的衣服裹成一團塞進旁邊的垃圾桶。孫萬剛說:“這樓肯定被封了,我是出不去了,你快走吧。”賈程程果斷地命令:“跟我來。”賈程程拉著孫萬剛邊走邊說著:“這樓有個後門,追你的人恐怕不會知道。”走到一戶門邊,賈程程看見門口掛著一個禮帽,便順手拿過扣在孫萬剛頭上,兩人很快消失在樓道裏。
於阿黛和章默美追到樓口,兩人站住,四顧。於阿黛說:“人會不會進了這棟樓?”章默美四處看看:“有可能。”於阿黛抬腿要走:“你在樓口把著,我進去搜。”章默美拉住她:“太危險了,我去叫人,你在這兒守著,如果人真進了樓,他就跑不掉。”
一輛車急刹在她們麵前,肖鵬跳下車,急切地問:“追到孫萬剛了嗎?”於阿黛:“孫萬剛?”肖鵬展開一張照片,上麵正是賈程程救的人:“此人是頭號嫌犯,馮凱那個廢物沒盯住他,我聽說他打傷馮凱之後跑了,你們倆追過來了。人呢?”
於阿黛一指:“很可能在這棟樓裏。”肖鵬命令:“章默美,你馬上去叫人。”章默美轉身跑去。肖鵬拔槍:“於阿黛,你守在門口,我進去搜。”於阿黛說:“如果孫萬剛進了這棟樓,應該跑不了。隊長,你在樓口守著,我進去搜。”
肖鵬拉住於阿黛:“我是男人。”於阿黛一繃臉:“隊長,你說過,特別行動隊隻有隊員,沒有性別之分。”
這時有的特務跑來了:“隊長——”肖鵬一揮手:“林少魁,你守在樓口,我和於阿黛進去搜一個共黨分子。”兩個人躍身進了黑暗的樓道。
而這時,賈程程挎著孫萬剛那條受傷的胳膊,已經從容不迫地從那棟樓後門出去,穿過樓前的小巷,走了。進了樓的肖鵬等人隻找到了孫萬剛換下的衣服。肖鵬把衣服狠狠摔在地上,惡狠狠地吼道:“你們給我記住!這個人,我一定要抓到!”肖鵬說完轉身上了車,疾馳而去。
章默美抬頭看於阿黛,於阿黛卻不看她:“大家立即到剛才下車的地方集合。”隊員們向肖鵬車開去的方向跑去了,章默美跟在後邊小聲說:“阿黛……”於阿黛站住。章默美說:“我不是有意摔倒放走他們,請你相信我。”於阿黛看著章默美,拍了拍她,什麼也沒說,走去。章默美心裏很亂,她知道,即使於阿黛不懷疑她,肖鵬眼裏可是不揉沙子的。
街上仍然很亂,不少被抓的學生陸續被押上車。肖鵬的車停在特別行動隊員剛才下車的地方,肖鵬下了車,冷冷地看著大家陸續跑來。等到人齊了,他下令:“章默美留下,其他人上車回隊裏。”於阿黛看了章默美一眼,什麼也沒說,第一個上了車。大家也陸續上車,車開走了。
肖鵬的臉是鐵青的:“你給我詳細複述一遍剛才孫萬剛打傷馮凱的經過。”章默美立正:“下車前,我看見孫萬剛正和馮凱在珠寶店門口搏鬥,待我跳下車時,他已經跑了。”肖鵬盯問:“就他一個人跑的嗎?”章默美說:“當時場麵很亂,到處是人,我沒有看清楚是不是他一個人跑的。”肖鵬的眼睛似乎要看穿章默美:“孫萬剛在哪個位置跟馮凱搏鬥?”章默美向珠寶店門口走去,指著:“那。”
這時,在珠寶店裏焦急不安等待賈程程的儲蘭雲見街上清靜了,也走到門口隔著玻璃向外看。她一眼就看見走來的章默美和肖鵬,興奮地推門而出:“肖鵬——”
麵對突然從天而降的儲蘭雲,肖鵬一驚。章默美趕緊對肖鵬說:“蘭雲在買珠寶,她一直想跟隊長細談陳安的事。隊長,希望你不要拒絕她。”這話引起肖鵬的反感,肖鵬看著跑到麵前的儲蘭雲,不冷不熱地點點頭:“儲小姐。”儲蘭雲說:“肖鵬……我,我一直在找你,我想跟你談一件事。”
肖鵬相信了章默美的話,他抬腕看表:“改天吧。儲小姐看看這大街上的情形,現在不是我談私事的時間。再見。”
肖鵬說罷轉身走去。儲蘭雲被肖鵬冷淡的拒絕弄愣了。“哎……我要和你談的不是私事!”章默美趕緊攔住儲蘭雲,低聲:“蘭雲,隊長心情不好,你別往火上撞。”
這時肖鵬已快步上車,開車走了。
儲蘭雲愣了半晌,才木然地看著章默美:“他為什麼心情不好?”章默美說:“你快回家吧,我得馬上回隊裏。”說著,她也向停著的一輛車用吉普跑去。儲蘭雲忙追著喊:“哎!默美……”
坐著人力車的賈程程趕來,從車上下來趕緊拉著儲蘭雲衝進珠寶店……儲蘭雲生氣地把包摔在櫃台上,一屁股坐下,惱怒地對賈程程發火:“你為什麼把我扔在珠寶店跑了?”賈程程說:“我剛一出門,就被逃跑的人流衝走了,再想回來,這邊路封上了。我隻好等那些當兵的撤了再回來接你。”儲蘭雲說:“你明明看見外麵在打人,那你為什麼還要出去?”賈程程耐著性子:“如果我不弄明白發生什麼了,萬一有人衝進來搶珠寶店,你不是太危險了嗎?”儲蘭雲緩了一下口氣:“我的東西哪?我買的絲巾,一直是你拿著的。”賈程程隻好說:“擠丟了……蘭雲,我再給你買一條。”
章默美心緒煩亂,回到隊裏之後,她坐立不安,匆匆地走進走出。她想和於阿黛說說,可於阿黛不知到哪兒去了。她在操場上徘徊,突然遠遠地看見於阿黛從辦公樓走出,向停車場匆匆走去。章默美趕緊向於阿黛跑去:“阿黛——”於阿黛明顯是在躲著章默美,三步兩步上了車,車很快開走了。章默美追了兩步站住了,她的心裏浮上不祥的預感。
肖鵬從樓裏走出,走到章默美身邊:“你在幹什麼?”章默美立正:“想來請示隊長,接下來,我的任務。”肖鵬嚴厲起來:“你的任務是監視儲漢君,查出303,從來就沒有更改過!”章默美轉身欲走。肖鵬叫住她:“章默美。”章默美站住了,肖鵬緩和了下語氣:“晚上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有事跟你說。”
章默美的心又懸起來了。肖鵬要和自己說什麼?
賈程程走進來,一縷陽光也隨著照進屋,照亮屋子裏的一切。孫萬剛從床上爬起來。賈程程扶住他:“你好點嗎?”孫萬剛聲音嘶啞:“程程,我不能連累你和肖昆,天黑之後我就走。”賈程程什麼也沒說,打開包,拿出一個手術盒,打開,裏麵是消毒好的器械:“來,我幫你把衣服脫了。”
孫萬剛在賈程程幫助下脫了衣服。賈程程扶他再躺下:“必須取出子彈,否則血止不住。”她拿起一塊消毒棉:“沒有麻藥。你咬著這個吧。”孫萬剛搖頭:“我不用。”賈程程拿起器械:“抗戰的時候我上過第一醫院的戰時急訓班,你放心吧。”孫萬剛低聲:“我是不願意連累你……”賈程程打斷他:“把臉轉過去,咬住了牙。”孫萬剛轉過臉:“我不怕。開始吧。”
賈程程用酒精棉消毒了傷口,之後檢查子彈位置,開始取彈。大滴的汗水從孫萬剛額頭上滲出,他咬著牙不出聲。賈程程有條不紊地一件件取用器械,終於,子彈取出來了。賈程程呼了一口氣。她擦一把汗:“你真棒。”孫萬剛勉強笑笑。賈程程開始包紮:“暫時沒有問題了。”賈程程麻利地收拾停當,起身:“包裏有吃的,你千萬別出動靜,晚上我會來接你出城。”孫萬剛:“程程。”賈程程看出他的擔心:“什麼都別說了,我會安排好的。”
賈程程說完匆匆走出。
章默美隻好又回了儲家。一進門,看見傭人們正在忙碌著。她一路向前走去,見阿福正在布置客廳,就問:“阿福叔,賈小姐來了嗎?”阿福臉也不回:“剛才還看見了,是不是在小姐那兒?”章默美往內院走,她看見書房裏有人,是儲漢君和肖昆在商議什麼。
儲漢君是和肖昆在說訂婚禮的事,他告訴肖昆,請柬都已經發出去了,訂婚禮於明天下午四點在寶樂飯店舉行。邀請的客人大部分是各民主黨派的領袖,還有一些朋友,範圍比較廣泛。
交代完,他壓低聲音又說:“肖昆,我心裏……總有一些不踏實。現在國民黨對水路戒備森嚴,如果沒有十全把握,千萬不要冒險,如果使你受到牽連,我心何安?”肖昆也低聲:“我向您保證,隻要徐校長把陳安平安送到江邊,剩下的事情全由我負責,百分之百不會出問題,我有我的辦法。”儲漢君感動地看著肖昆:“肖昆,為了我,你做出的犧牲太大了,我愧為你的先生啊。”肖昆笑笑:“別說這些了儲先生,重要的是,我們都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儲漢君說:“肖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我下決心了……”
話剛說到這兒,門嘭地被推開,儲蘭雲站在門口:“爸爸。”儲漢君站起來:“蘭雲,東西都買回來了?”儲蘭雲氣鼓鼓地說:“賈小姐也不知道怎麼了,說是陪我去買東西,東西沒買完,把我扔在珠寶店她沒影了。後來又突然冒出來把我送回家。一眨眼的工夫,又沒影了,我買的絲巾也不知道給她弄哪去了。”儲漢君沒聽明白:“你在說什麼?唉,一塊絲巾丟就丟了吧,再買一塊不就行了。”儲蘭雲急急地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們準有什麼事瞞著我。賈小姐、章默美一個個詭詭秘秘的,陳安這麼多天麵都不露,肖大哥一來就和爸爸關在屋裏嘀嘀咕咕的。肖鵬今天看見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你們到底瞞著我什麼?”
肖昆有意岔開話題:“蘭雲,肖鵬是跟我鬧別扭,遷怒於別人,你別在意。”儲蘭雲問:“他怎麼會跟肖大哥鬧別扭,肖大哥這麼好的人……”肖昆笑:“因為家裏的事情,一兩句話說不清。相信我,他不是對你有情緒,是他心情不好。”天真的儲蘭雲相信了:“難怪默美也這麼說。”
自從廖雲山占據了陸軍學校的校園,這裏就變成了人間地獄。過去的教室成了刑訊室,白天黑夜慘叫聲此起彼伏。徐傑生看在眼裏恨在心上,可又無可奈何,就索性不再登教學樓的門。今天,他卻破例帶著何三順進了教學樓,繃著臉從一扇扇門前走過。他是要和何三順商量送陳安出城的事的,揀著人少的地方邊走邊說,就拐進來了。
“明天送陳安的路線就按我昨天說的辦。沿途都是自己人,我打好招呼,不會為難你們的。”徐傑生眉頭緊鎖,目不斜視。何三順跟著,應道:“是。”徐傑生說:“現在的關鍵是儲府外監視儲漢君的那些人。”何三順出主意:“我想辦法把人換了。”徐傑生搖頭:“不行。這些人直接聽命肖鵬,如果你換人,他馬上會知道。”何三順問:“那怎麼辦?”徐傑生思忖著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怎麼辦。”
這時,肖鵬陪著廖雲山向刑訊室走來。徐傑生視若無睹,與廖雲山擦肩而過。徐傑生和何三順走過去之後,廖雲山站住,回頭看走遠了的徐傑生。肖鵬低聲說:“我已經派人死盯何三順,他的一舉一動絕對逃不過我的視線。”廖雲山笑了一下:“肖鵬,萬事齊備,我隻待你甕中捉鱉。”肖鵬說:“這一次一定萬無一失,決不會讓您失望。您拭目以待吧。”
廖雲山點了點頭,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肖鵬在後邊跟著,心裏卻打著鼓。說實在的,一連串的失敗,已經狠狠打擊了他的自信,甚至,也不時地動搖著他對黨國的忠誠。他堅決地排斥這種不時從心底鑽出來的想法,但這種想法卻頑固地一次次再現在他的腦海中。他陪著廖雲山走過一間間刑訊室,慘叫聲強烈地撞擊著他的耳膜,使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的感覺,倒像是被拷打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肖鵬在一瞬間承認了自己不是強大的,而是非常軟弱和渺小……
賈程程匆匆走著,感覺有什麼不對,她直奔絲綢店,進店前裝作無意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了不遠處跟著她的特務。賈程程想了想,進了商店。
特務縮進旁邊的巷子。於阿黛的車開來,特務迎了上去。“找到賈程程了,她剛進了那家絲綢店。”於阿黛說:“在哪發現她的?”特務報告:“前麵一個街口,我讓人去叫你,我一直跟著她。”於阿黛點點頭。
賈程程在店裏為蘭雲選了一塊絲巾,讓夥計幫著包好。和她熟識的於老板在一邊陪著。賈程程說:“於老板,我突然想起件事,借電話用一下。”於老板忙說:“賈小姐請。”賈程程走到櫃台旁拿起電話撥號,打給肖昆:“大表哥,我把二表哥安置在老屋了,我現在不方便,你幫我照看安排一下吧。”肖昆心領神會,回答:“你放心吧,我明白。”
賈程程剛放下電話,肖鵬進來了:“賈小姐在給誰打電話?”賈程程坦然回答:“肖昆。”肖鵬問:“這兒離肖昆的店並不遠,什麼事非要通過電話轉達?”賈程程冷下臉來:“肖鵬,你有點無理取鬧吧。隻要我願意,什麼事不可以通過電話轉達?”賈程程說完要走,肖鵬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賈程程:“一位我非常敬愛的師長告訴過我,孟子說,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非焉。你口中可以閃爍其詞,但你的眼睛把你內心的謊言暴露無遺。你敢說,你沒有撒謊嗎?”賈程程迎著他冷冷的眼神,坦然無懼地說:“我心中沒有詭詐。謊言也分善惡,有的時候,撒謊是為了不傷害別人。請讓開。”肖鵬沒動。賈程程盯著肖鵬,四目相對,肖鵬發現自己心中冷硬的堅冰在賈程程的目光中難以克製地融化,他掩飾地移開目光,向旁邊移了一步,賈程程走出。肖鵬狠狠閉了一下眼睛,似乎惱恨自己內心的變化。他走到窗前看著走出的賈程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