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99天 第十九章
陳安似乎把當了叛徒以來積攢下來的所有恥辱感都發泄在了儲蘭雲身上。他揪著儲蘭雲的頭發拚命搖晃,連打帶踹。儲蘭雲毫無防備,隻有慘叫的份兒。她的慘叫聲驚起阿福,衣服都沒穿好便跑進來,見狀不禁大吃一驚,死死抓住陳安:“你怎麼能打人?你怎麼敢打我們小姐?你鬆手!鬆開呀!”在阿福的使勁撕扯之下,陳安像從酒醉中醒來,鬆開了手。阿福趕緊攙扶痛哭失聲的儲蘭雲:“陳先生,請你出去!”陳安喘著氣,漸漸平靜下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儲蘭雲房間。
夜已深,儲家寂靜無聲。陳安跌坐在台階上,看著黑沉沉的夜空,欲哭無淚。
大門外傳來叩門聲。阿福叫道:“老爺回來了!”屋裏的人聽見阿福撒腿向大門外跑去。阿福打開大門,儲漢君進來:“怎麼這麼久才開門?”阿福急切地說:“老爺您可回來了……”儲漢君看著他:“怎麼了?慌裏慌張的。”沒待阿福說話,急忙跟出來的陳安接過話:“伯父回來了。”
儲漢君看了陳安一眼,向書房走去。陳安盯著阿福,阿福避開陳安的目光,關上大門,走向內院。
夜色沉沉,陳安回了自己房間,在黑暗中惴惴不安。他躺下,又起來,開燈,看著桌上的酒瓶發愣。少頃,從床上起來拿起酒瓶擰開,皺著眉頭喝了幾口,把酒瓶放回桌上。半晌,略有醉意的陳安開門走出。他走到書房門口,一眼看見站在門口冷眼看著他的儲漢君,有些意外,不自然地叫了一聲:“伯父。”
儲漢君沒說話,轉身進屋,陳安跟著進入:“伯父……我想跟您談談。”儲漢君坐下:“說吧。”陳安:“我和蘭雲訂婚之後,我就把您當成我的親生父親看待……”儲漢君心中一痛。陳安看著他:“從小,從我記事起,我爸我媽就常在我麵前念叨儲伯父和儲伯母,讓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們,一定要娶蘭雲為妻。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雖然我隻見過您兩次,但在我的腦子裏,您就是我的親人……”
儲漢君心情沉重地打斷陳安:“什麼事,直說吧。”陳安說:“我萬萬沒有想到,從小錦衣玉食一帆風順的我,會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如果時間能重新來過……”儲漢君沉重地說:“如果時間重新來過,你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的。如果……你還是生在陳家,生在那麼優越的環境裏,有十個人疼愛你,對你千依百順……”他痛苦地,“是我,害了你和蘭雲……”陳安聽得一頭霧水:“伯父,我知道您是真心對我好的。否則,不會讓蘭雲和我訂婚。您救了我一命。如果沒有您,我不敢想現在會怎麼樣。可是當初,我是為了您才加入共產黨的。”儲漢君生氣地說:“胡說八道!你什麼時候加入共產黨的?你是為了我嗎?”陳安狡辯:“至少,我接受任務來上海,是為了您。”儲漢君質問:“你是為了我當了叛徒的嗎?”陳安語塞,少頃:“現在較這個真也沒有意義了。既然我和蘭雲訂婚了,我就是您的女婿,這是現實。我目前的處境有多麼卑微,您都看見了。說是在特別行動隊任教官,可連一把手槍都不配給我。廖雲山留著我是為什麼,我心裏非常清楚,他是為了您,為了讓您去台灣。”
儲漢君看著不爭氣的陳安,心痛如絞。
陳安說:“伯父,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了,國共兩方都在爭取您,而您隻能選擇一方,放棄哪邊哪邊都不會放過您。如果您選擇中共,那麼我隻有死路一條。伯父,求您看在我父親的情麵上,看在我們陳家有恩於儲家的情麵上給我一條生路,我時時刻刻都盼著趕緊離開上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知道共產黨不會放過我的,哪怕咱們先到台灣之後再出國……”陳安沒說完,儲漢君痛心自語:“早知道有這麼一天,不如生下來就掐死……”
沒頭沒尾的話說得陳安一愣,儲漢君已走出書房。陳安失望地緩緩站起來,眼裏閃出怨恨的目光……
這一夜,儲家的每一個人又都是在不安和痛苦中度過的。儲蘭雲在這一夜裏也為自己下了決心。天一亮,她就匆匆離家,來到一家報社,拿出一張紙說:“我要刊登解除婚約的聲明。”
賈程程背著一個鼓鼓的包匆匆走著,後麵有特務跟著她。賈程程心急如焚,又萬般無奈,來到儲家大門前,她叩門,阿福為她打開門。賈程程匆匆走進儲蘭雲房間,屋裏沒人。賈程程問:“阿福,小姐呢?”阿福說:“一早就出去了,說是買東西。”賈程程又問:“儲先生也出去了?”阿福:“說是開會去了。”
陳安在樓梯拐角上觀察著賈程程,賈程程沒有看見。
賈程程進到客廳,拿起電話撥號:“雙全,是我。你聽我說,你馬上去福興路上的秋來茶館,我有急事,我們見麵再說。”賈程程掛了電話,聽到一切的陳安已悄悄躲起來。賈程程出了客廳,向大門走去。
陳安像小偷一樣在後邊跟著她。
賈程程匆匆離開儲家到了茶館,上樓,進了包房。陳安在茶館門外暗處守著。不多時,王雙全進了茶館,被茶保帶著進了賈程程房間。一見麵,賈程程就問:“雙全,有人跟著你嗎?”王雙全說沒有,又期待地問:“賈小姐,大少爺有信兒了?”賈程程搖頭:“不是大少爺的事。”
王雙全失望了:“你這麼著急,我以為是大少爺有信兒了。大少爺到底去哪了,老爺太太都急死了,我再跟他們撒謊他們也不相信了呀。”賈程程說:“太太那我去說。雙全,有件事我要告訴你,肖鵬的母親還活著。”王雙全驚得目瞪口呆:“你說什麼?”賈程程:“我沒時間細跟你說了。當年是肖昆救了她。現在二娘住在柳條巷22號。一直是肖昆暗中照顧她。”賈程程說著打開包,拿出幾包藥:“肖昆走之前,囑咐我替他照顧二娘。但是我被人盯上了,脫不了身。這藥你務必給二娘送去,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王雙全看著藥,又看看賈程程,打開其中一包,心裏咯噔一下:“賈小姐,這,這藥可是治槍傷的……”賈程程說:“你別管了,隻送去就是了。”見王雙全猶豫,賈程程說:“別猶豫了,這是肖昆吩咐的。”
王雙全想了想:“太太知道嗎?”賈程程:“不知道,所以,你也絕不能告訴他們。”王雙全:“可是……”賈程程打斷他:“雙全,肖昆既然讓我們把藥送過去,就一定有他的用意,你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按他的意思送去,他就安心了,你就是幫了他了。好嗎?”
王雙全終於點了點頭,但又固執地問:“賈小姐,你必須告訴我大少爺去哪了,他是不是……出事了?”賈程程說:“別問了,我會想辦法的。”她趕緊把桌上的報紙揉鬆了塞在包裏,扮成來時的樣子:“我先走了。你過一會兒再走。”
賈程程背著包,從容地出了茶館,上了人力車。賈程程沒有發現暗處的陳安。過了一會兒,王雙全拎著藥出來,陳安不禁眼睛一亮……
王雙全卻沒有直接去送藥,他回了店裏,趕緊給肖昆的母親打電話報告了一切。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才說:“那你就聽大少爺的。你讓小四開車來接我,我去找肖鵬。”
放下電話,王雙全的心有點平靜了,他喊來夥計小四:“你馬上開大少爺的車,去接太太,她有急事要做。”小四答應了,又拉住王雙全說:“掌櫃的,我剛才出去倒垃圾,看見一個拉洋車的,不三不四一直盯著咱的店,不像好人。”
王雙全心裏咯噔一下,他悄悄從門縫看了一下,果然看見特務倚在洋車上斜著眼睛看著這邊。王雙全嚇得縮回來,走到櫃台前拿起藥進了裏間。他是個從來循規蹈矩的商人,盡管早就對大少爺的身份有耳聞,可從來不敢多過問。現在,對於這突然發生的一切,他似明白似不明白,心裏更是忐忑不安。
商行門外的特務是陳安安排的。陳安自己則火速趕回向廖雲山報告。“我一直跟著王雙全,我親眼看見他進了肖昆的店裏,我讓侯寶子在門口盯著,就趕緊來向您彙報。特派員,我請求您給我配個幫手,我向您保證,一定會抓住一條大魚。”廖雲山看著陳安,突然說:“陳安,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好好地活著嗎?”
陳安嚇得一激靈,不語。廖雲山說:“對於共產黨來說,不殺你,是因為害怕得罪儲漢君,隻要儲漢君答應北上,他們立刻會幹掉你。對於我……不殺你,是相信你會立功贖罪重新做人。所以,你要好好珍惜重生的機會。因為,從火車上你跪在我麵前那一刻,你就是一個隻有半條命的人。明白我的話吧?”陳安心驚膽戰地點頭:“我明白。我時刻不敢忘記特派員的教訓,所以我拚了命地想要報答特派員的再生之恩。”
廖雲山滿意地點頭:“好吧。就按你說的,我讓於阿黛跟你去,但願你所言不虛。”說完,他抓起電話把任務布置下去。陳安看著廖雲山放下電話,急忙表態:“特派員,也許您不相信,但我敢肯定地說,現在對您最忠心的人是我。”
廖雲山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沒說話。
陳安感到廖雲山此刻心情不錯,決定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特派員,有句話,我憋了很久了,一直想說,又不敢說。”
廖雲山當然心知肚明:“要告沈奪的狀是嗎?”陳安說:“此人不可信。請您相信我這句話。”陳安說完轉身匆匆而出。廖雲山沉吟片刻,緩緩走到窗前站住。陳安的話在多疑的廖雲山心裏掀起了一陣疑慮,把他對沈奪一向的懷疑又泛了起來。
樓下,看著於阿黛的車急刹在樓前,陳安匆匆從樓裏走出,上了車。車一個漂亮的急轉彎掉頭,向大門外開去。
廖雲山辦公室外,沈奪敲門喊一聲:“報告!”廖雲山走過去打開門,沈奪進來:“特派員,南京急電。”他把電文遞給廖雲山,廖雲山打開看著,眉頭一皺:“我要去趟南京。”沈奪一愣:“急事?”廖雲山沒說話,少頃:“肖昆有交代嗎?”沈奪搖搖頭,歎氣:“有徐校長撐腰,肖昆這麼狡詐的人怎麼可能開口?”
廖雲山臉色一沉,不悅地拖著長腔:“看來……這次成功的抓捕,不過是你我自欺欺人的把戲,白給徐傑生和肖昆重新搭上了關係。”沈奪臉紅到脖子,羞愧不語。廖雲山說:“前方戰事不樂觀,也許很快,共軍就會大軍壓境。我們要做好最後的準備,上海人財物……雖然我們不能全部帶走,卻可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沈奪心情沉重。廖雲山看著他,放緩語氣:“好了,也別太憂鬱了,好自為之吧。我馬上就走,快去快回。”
廖雲山悄悄離開上海,消息馬上被何三順獲知,他立即來報告徐傑生。徐傑生聽了消息一愣,抬頭看何三順。何三順問:“他沒跟您說?”徐傑生搖頭:“沒有。”何三順猜測著:“噢?看來……一定是心緒不佳。”徐傑生緩緩靠在椅背上。何三順靈機一動:“校長,會不會是……共軍要打過來了?”
這話讓徐傑生更加心煩意亂,他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著。何三順跟著他轉:“定是前方戰事不利,除此之外,廖雲山不會連表麵文章都不做了。”徐傑生暗歎口氣:“看來蔣家王朝真是搖搖欲墜了……”何三順問:“我們怎麼辦?”徐傑生瞪他一眼:“我們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這樣的話,你不許再問第二句。”何三順羞愧地立正:“是。”徐傑生揮手:“你去吧。”何三順走到門口又轉回來:“校長,陳安這王八蛋開始變了。”徐傑生抬眼看何三順。何三順說:“開始還夾著尾巴,現在我看他開始變得窮凶極惡了。剛才廖雲山派於阿黛跟著他,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可以肯定,是狗急跳牆,為自己能活著,能活得像點樣,積攢新的資本。”徐傑生說:“我知道了。”何三順還想說:“校長……”徐傑生說:“不該問的事不要問。”何三順愣了一下,隻好走了。
於阿黛和陳安在暗處盯著肖昆的店門。
“陳教官,這都盯了快一天了,什麼動靜都沒有。你是不是看錯了?”於阿黛已經有點煩了。陳安肯定地說:“絕對不會有錯。王雙全確實跟賈程程偷偷會麵,之後王雙全拿著東西出來的。而且賈程程給王雙全打的電話,我也聽得一清二楚。”於阿黛沒說話。
陳安看看她,套近乎:“於阿黛,在這個隊裏,我最信任最感激的人,就是你。”於阿黛意外地看陳安:“為什麼?”陳安說:“特派員把我介紹給特別行動隊那天早上,隊裏隻有你一個人給我鼓掌。”於阿黛不以為然:“受之有愧陳教官。我那是給特派員捧場。”陳安臉一紅,仍強撐著說:“不管怎麼說,你和他們不一樣。”於阿黛沒說話。陳安接著說:“哼,說我是叛徒,上嘴唇搭下嘴唇,來得容易。如果用槍頂著腦門兒,我看,沒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像我一樣。”於阿黛說:“其實,陳教官也犯不上這麼義憤填膺。俗話說得好,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要想揚眉吐氣,還得靠自己。”陳安點頭:“你這話說得太對了。”他突然蹦起來:“有動靜。”
於阿黛順著陳安的目光看去,隻見商行門開了一條縫,王雙全在門縫裏探頭探腦。她眉頭皺起來。陳安興奮地指著:“看見了吧?王雙全一定有所圖謀,隻不過這家夥是個膽小鬼,不敢輕舉妄動。”於阿黛走得更近一點,貼在牆角看著商行方向,王雙全突然看見牆角有人,嚇得一下縮回去了。陳安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敢打保票,這準是條大魚。於阿黛,一旦得手,功勞我們一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