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99天 第二十九章
陳安在車裏睡著了。後麵的特務不敢睡,盯著徐家大門發愣。突然,一輛軍車開過來,特務捅捅陳安,陳安醒了,坐直了身子。隻見軍車停在徐家大門不遠處,下來一個軍官和幾個士兵,軍官向看門的衛兵晃了一下證件,幾個士兵卻突然撲了上去,迅速製服了門口的兩個衛兵。幾個人迅速進了大門。陳安大驚:“快,趕緊回去報告特派員!”車剛掉頭,他便一眼看見廖雲山的車停在不遠的暗處。陳安一下子明白了。
特務們迅捷地衝進徐家,包圍了徐傑生臥室,然後持槍破門而入。隨著燈亮起來,幾人呆住了,屋裏空無一人,床鋪整整齊齊……特務跑出來向廖雲山報告。廖雲山的臉一下子沉了,二話不說,命令司機掉頭就走。臨走,他陰森森地看了陳安一眼。陳安不禁就是一哆嗦,他知道,自己跟丟了徐傑生,噩運就要來了。
第二天早晨,陳安剛走進廖雲山辦公室,迎麵就是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陳安嚇得一動不敢動。沈奪進來說:“報告特派員,車站碼頭,能查的地方全查了,沒有線索。徐傑生家裏,除了衛兵找不到一個知情人。看來,徐傑生是在陳安的眼皮子底下,有步驟有計劃地離開了上海。”他冷冷地斜了陳安一眼。陳安囁嚅地說:“我確實看著他進了家門,我眼都沒敢眨一下……”廖雲山衝到他麵前,惡狠狠地喊:“那人哪?我問你人哪?!”陳安不敢說話。廖雲山極力平靜著自己,半晌,他吩咐道:“沈奪,你馬上和香港聯係,死盯何三順。他徐傑生本事再大,也隻能先去香港。”沈奪應聲要走,廖雲山又說:“還有,盯住了到達香港的每一艘客輪。一個一個給我查!”
沈奪答應了,走了兩步,又停住:“特派員,隻怕……希望很渺茫。”廖雲山目露凶光:“為什麼?”沈奪:“如果沒見過徐傑生本人,僅憑照片,即使一個個查也未見得能從上千旅客裏把他找出來。既然有備而去,徐傑生必然精心偽裝,更何況也未見得有人會下工夫一個個查。最可怕的是,徐傑生與共產黨勾結在一起,如果他到了香港之後被共產黨接走了,再想找到他,就是大海撈針了。”廖雲山何嚐不知道這些,但是,他隻能說:“哼,盡人力而順天意吧。如果真是那樣,就是他命不該絕。你按我要求的去布置,一定要盡到最大努力,否則我們無法跟總裁交代。”
沈奪走了。廖雲山轉向陳安:“陳安,如果儲漢君再金蟬脫殼,我就一刀一刀活剮了你。”陳安冷汗淋淋,哆嗦著答應:“是……”
香港。船靠岸了,徐傑生一手拎包,一手抱著一個幾歲的小姑娘,一個中年婦女挎著他的胳膊,三個人像一家人一樣,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碼頭。
特務們在人群裏找著徐傑生,不時抱怨著:“這麼多人,別說找徐傑生,就是找頭大象也沒有那麼容易……”徐傑生從容自然地從特務身邊走過。出了碼頭大門,三個人來到安全地帶。婦女低聲說:“接我們的人在出口右邊等我們,我去找找,你看著囡囡,等著我。”徐傑生說:“你抱著囡囡吧,更自然一些。我去買份報紙。”
婦女抱著女孩向右走去。戴著墨鏡的孫萬剛手裏拿著一份報紙,有意把報紙的標題露在外麵,正在等他們。婦女直奔他而來:“先生,請問東鄉路是往前走嗎?”孫萬剛四下看看:“噢,你走反了。你要去東鄉路?我可以送你過去,價錢好說。”婦女說:“那太好了。我先生在那邊。”孫萬剛跟著婦女,小聲說:“辛苦了。”婦女笑笑:“能安全到港再累也不辛苦。”
兩人來到剛才與徐傑生分手的地點,隻見隻有那隻箱子在地上,徐傑生不見蹤影。婦女急問站在箱子旁邊的男人:“這位先生,這箱子是我先生的,他去哪了?”男人說:“說是買份報紙,讓我幫他看一下。你是他太太,那就交給你了。”男人說著走了。兩個人四下張望,人群湧動,哪有徐傑生的蹤影!孫萬剛知道,事情不妙了……
婦女焦急地問他:“怎麼辦?”孫萬剛跺腳:“徐傑生還是不信任我們。”
消息傳回上海,傳回商行,賈程程焦急地埋怨:“徐傑生怎麼這樣固執?昨天要不是及時走了,他已經被廖雲山害死了。”肖昆不語,皺著眉思索。賈程程看他:“怎麼辦!肖昆你說話呀。”肖昆說:“徐傑生到香港沒跟孫萬剛接頭,隻能有一個去向。”賈程程說:“去找何三順?”肖昆點頭:“他一定找個自認為安全的地方先住下,然後再跟何三順聯係。那樣一來,他一定是凶多吉少。”賈程程感慨地說:“改變一個人真是太難了。我們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都不能讓徐傑生產生一點信任。”肖昆勸她道:“程程,如果徐校長不信任我們,就不會離開上海。他是放不下忠義二字。可惜他以忠義之心對蔣介石,蔣介石還給他的是奸佞殘忍。”賈程程說:“徐傑生為什麼看不明白這一點哪?”肖昆說:“從來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徐傑生處在一個被蒙蔽的位置上,他看到聽到的和我們看到聽到的是不一樣的。”
賈程程不禁黯然,她又想到了沈奪:“肖鵬也是這樣啊。”
一提沈奪,肖昆的心就像被紮了一下:“他們會有明白的那一天,可那一天是需要付出慘重代價換取的。”賈程程默然無語。肖昆說:“程程,在這兒感歎沒有用。你馬上去香港找三順,一定要見到徐傑生。”賈程程點頭:“好吧。我會盡最大努力的。”
何三順的海達號軍艦就停泊在香港。這天,他正在甲板上拿著望遠鏡眺望遠處,水手跑來報告:“艦長,找你的電話。”何三順轉身進艙,拿起電話:“喂……”他立刻就被電話裏的聲音驚呆了,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校長?!”
何三順立即下船。他邊走邊謹慎地來回觀察著,在確定無人跟蹤的情況之下,才向酒店走去。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何三順倒底是個粗人,他沒發現,早就死盯著他的國民黨特務們,緊隨著他找到了徐傑生藏身的酒店。
何三順匆匆忙忙進了酒店,找到徐傑生的房間。一見麵,他就問道:“這麼說校長您……不打算再跟共產黨接觸了?”徐傑生歎口氣說:“說實話,我內心也是很苦悶。不接觸是不想辜負共產黨。來香港的海路上,往事曆曆在目,好比昨天,無法推卻。我與總裁在一起幾十年了,曆經腥風血雨曾經並肩作戰。如果不是廖雲山在其中離間,我們不會如此生疏。”何三順張口說:“可是校長……”徐傑生製止他:“先等等吧。總裁會很快知道我離開上海的,如果不出我所料,他會想辦法跟我聯係。我徐傑生這輩子從沒有虧負於人,現今國內大勢已去,我就更不能在這個時候雪上加霜,對總裁落井下石了。”何三順著急地說:“可是校長……唉呀,您知道我嘴笨,這個老蔣我反正覺得他不可靠。”徐傑生說:“我不去猜測,也不想猜測。無論總裁怎麼想怎麼做,我絕不先負於他。”
話說到這份上,何三順很無奈。兩個人一時無話。可就在他們默默相對的時候,一份電報已經到了廖雲山手中。
廖雲山看著電文,鬆口氣:“果然不出我所料,徐傑生到底是去找了何三順。”沈奪說:“看來徐傑生並不是跟著共產黨跑了。”廖雲山看他一眼:“你幼稚,不跟著共產黨跑,他何必不辭而別?看來徐傑生是想帶著何三順這條走狗投靠共產黨。”
沈奪想了想,點了點頭。廖雲山說:“不能由著儲漢君再這麼拖下去了,離共產黨召開新政協隻有七天了,必須在這之前把儲漢君送到台灣。”沈奪說:“義父,我覺得這件事必須穩妥。儲漢君是個剛烈的人,硬來的結果隻有逼死他。”廖雲山冷冷道:“沈奪,我發現那一槍把你的銳氣打沒了。七天的時間你想怎麼穩妥,七天的時間想改變一個人,你覺得可能嗎?儲漢君之所以躊躇不前是因為儲蘭雲和陳安,不是心裏沒有抉擇。現在擺在儲漢君麵前就兩條路:一、向我低頭妥協,去台灣。二、成全他的誌氣,讓他為共產黨玉碎於前。”
沈奪沒說話。他現在話越來越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不想多說。而在他的心裏,也不知為了什麼,越來越多的思想攪成了一團……
廖雲山想抓住儲漢君,肖昆當然也不能放過做儲漢君的工作。他來到儲家,說了徐傑生的事情,苦口婆心地勸道:“儲先生,徐校長的經曆是麵鏡子,您不要再猶豫了,必須盡快離開上海。雖然蘭雲下落不明,您離開上海對蘭雲非常不利。但我可以明確告訴您,即使您違心遷就,也一定不是好結果。我隻是剖開事實讓您看見真相,何去何從還要您自己定奪。”儲漢君說:“肖昆,這兩天我也在反複想這件事。我想……見見你的上級,石雲。”
肖昆一愣,想了想問:“您見他的目的是什麼?”儲漢君說:“有一些重要的原則性問題,我想當麵跟他談談。”肖昆盡量緩和地說:“儲先生,我認為目前已經沒有這樣的安全條件了,這樣的會麵會非常危險,我建議您還是慎重考慮。”儲漢君含糊地說:“這兩天我聽見很多風言風語。見麵並不隻是為我個人的事,還有一批民主黨派人士的去向問題。有人在我麵前大發怨言,說中共遠近親疏的標準沒有誠意。鄭乾坤被暗殺,韓如潔走了之後,我更是被舉到台前,在這個關乎團體和個人命運的時刻,我總不能辜負眾望啊。”
肖昆點點頭說:“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他思忖了一下:“這樣,我馬上向上級請示,很快就會有答複的。我想,廖雲山的耐心也快用完了。他在等著您為蘭雲的事向他開口哪。”說到蘭雲,儲漢君黯然:“不知道這孩子現在怎麼樣了。”肖昆趁機勸道:“其實,即便您答應去台灣,陳安也是死路一條,這是顯而易見的。而蘭雲的生死倒並不一定在您是否去台灣上。”儲漢君期待地看著肖昆,肖昆說:“這件事我已經向上級彙報了。我們會想出辦法給廖雲山施壓。廖雲山是個政治流氓,一旦您北上,他殺害蘭雲要承受社會輿論的譴責,恐怕得不償失。”儲漢君想了半天,點點頭:“你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香港。為確保安全,何三順為徐傑生安排了一處僻靜的房子,並立即接出徐傑生,安排他住了進去。何三順說:“校長,這個地方非常安全,在決定下一步行動之前,您暫時住在這兒。我會常來看您的。”徐傑生四下看看,讚許地說:“好。”
二人進了樓裏。監視他們的特務在後麵看得一清二楚。
章默美把一封信放在沈奪麵前:“隊長,這是賈小姐離開上海之前,讓我轉交給你的。”說完,章默美就出去了。
沈奪急忙撕開信封,賈程程清秀的筆跡出現在他眼前:“肖鵬,我走了。我離開上海,是為了要幫我叔叔照看生意……”沈奪騰地站起來,衝出門去。
於阿黛正在值班室值班,沈奪衝進來:“趕緊給我查一下今天去香港的船幾點開?”於阿黛馬上查了一下:“應該是十分鍾之前剛離港。”
沈奪失望了。他知道自己也許永遠見不到賈程程了。眼淚奪眶而出,他急忙轉過身去,不讓於阿黛看見。大腦在一瞬間好像停止了活動,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操場上,看著那封信,賈程程的話像重錘一樣砸在他心上:“當我決定不辭而別的時候,心裏充滿傷感,有許多的問號啃噬著我的心,無一例外是關於你的。你好嗎?你會看清廖雲山利用你的詭計嗎?你會理解肖昆不再怨恨?你還會和我見麵嗎?”
沈奪眼中蓄滿淚水,轉移視線看著遠處,無力地坐在台階上。半晌,忍住傷心,他接著往下看:“我是這樣地牽掛你。我甚至沒法說清到底是什麼時候,你越來越深地滲進我心的,是肖昆無數次說起你時難以自抑的哽咽,是二娘想起你時悲傷的眼神,還是那棵大樹下,少年肖鵬那顆孤獨被傷害的心,抑或是你看我的目光裏揮之不去的深情……你就這樣融進了我的生命,在我違心地不斷地強迫自己拒絕你之中,我無法推拒地擁有了你。”沈奪看不下去了。他慢慢向前走去。傍晚的天色越來越濃,他再次展開信紙。“所以在得知肖昆放棄廖雲山逼迫的選擇,你被殺害時……有那麼一刻,我內心深處清晰地感覺到,我永遠難以原諒肖昆。肖鵬,其實想必你早已經心知肚明,我們的立場是不一樣的,我們背負的責任是不一樣的。這卻是我第一次明確地告訴你。告訴你,是為了盡我所能盡的最大力量勸導你,因為我深深知道,你選擇了為陰謀盡忠,我不能看著你回頭無岸懺悔無門。廖雲山他絕不會信任你,你隻是他與303對抗的武器,一個他早已決定毀滅的犧牲品。你要相信我和肖昆的話,因為我們是至愛你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