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七章(2 / 3)

父親死的那一年春天,有天晚上他正在和母親說笑,說到後來母親就起身往房裏走,父親跟到房門口時,忽然站住。母親在房裏喚他他也不理,靜靜地聽著鎮上的廣播喇叭在播一支曲子,嘴裏不停地說,是它,就是它,那天晚上趙老師的妻子唱的就是這支歌。第二天,父親還到廣播站查了那支歌,果然是支古曲,歌詞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一首唐詩。

那天晚上,鎮上所有的人都湧到學校裏,到處尋找金銀財寶,許多人顯然是上次搜找老七他叔家金銀財寶的受益者,顯得很有經驗,根本就用不著工作組的人教。而那些在那次行動中吃了虧的人,隻是有勇無謀地到處亂竄。找了半夜,仍一無所獲。大家就湧到趙老師那間臥室門外。

父親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去。父親手拿一把裁紙刀,威脅說,誰敢進來他就殺死誰。

在短暫的相持之際,趙老師走到門口說,你們要什麼,請進來找吧!

小屋一下子就湧進了二十幾個男人。

趙老師的妻子旁顧無人地在一邊繼續彈她的古箏,唱她的古曲,流她的眼淚。

離古箏幾尺遠的地方都空著,屋外的人還在往裏擠,裏麵的人卻說,擠什麼,沒地方站人了。

趙老師又問,你們要找什麼?

有人說,我們找你那十幾擔大洋!

趙老師說,大洋就在你們眼前,滿學校的磚瓦裏全是的。

有人又問,別的財寶藏在哪兒?

趙老師指指自己的頭說,藏在這兒。

不知怎地,大家一下子泄了氣,紛紛說,走吧,走吧,到別家去吧!

西河鎮的人走後,趙老師的妻子忽然一下子弄斷琴弦,跪在趙老師麵前,求他和她一起走,說過了明天恐怕再也走不了了。趙老師咬緊牙關不說話。

雞鳴之後,趙老師的妻子決定獨自離開西河鎮。

爺爺自始至終一直混雜在人群中,後來他又獨自留下來。他在門外聽清了屋裏的每一句話。所以他可以恰到好處地舉手敲門。

爺爺敲門進屋,說是找父親。

趙老師要爺爺代他送一送妻子,爺爺滿懷喜悅地應允下來。這一年父親整十歲,他從爺爺身後鑽出來,說爺爺送她他不放心,他也要一起去。爺爺沒同意,但趙老師的妻子牽著父親的手先出門了。

為此,爺爺整整一個月時間老是尋茬找事動不動就揍父親一頓,並不讓他吃飽。父親不怕爺爺,常常遠遠地說一句,你想做壞事,我就是不讓你做。

這件事我是聽父親說的。爺爺從未和我提起過,他曾送趙老師的妻子逃離西河鎮。父親說,當時爺爺心中肯定有邪念,有壞心思,爺爺在女人問題上,向來不講天理良心道德。父親又說,當時那種情況,假如不是爺爺色膽包天,誰又敢送趙老師的妻子呢!

我後來想,假如爺爺完成了他的企圖,那現在我該怎麼對付他呢?

父親一路上感到趙老師的妻子的手冰涼冰涼。他們走到西河鎮外的山口時,趙老師的妻子突然回頭,大聲叫道,西河鎮,你於趙家到底有什麼恩啦!

趙老師的妻子之走,工作組和西河鎮的人都有些意外。意外之後工作組便開始惱火,而西河鎮人則有幾許高興,他們不再怕自己在那美麗的光彩裏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夜裏,鎮上就開了鬥爭會。幾個人擁上台去,扒光趙老師的衣服,將一桶大糞淋在他的身上。

爺爺在給我描述當時的情況後說,人真是一個怪物,就譬如說趙長子,頭一天還是全鎮最美的美男子,可將他的浮財一分,成分一劃,再鬥爭一回,人便立即變了模樣,走到哪裏臭到哪裏,連狗也專門追著他咬,眼看著腰一寸一寸地彎了下去,見人一點一哈的。

趙老師被劃成惡霸地主,在我看來實在有點活該,誰叫他不隨妻子一道逃走呢。甚至我都相信這樣一種說法,趙家是看上了西河鎮的風水,然後用一種來報恩的假象,掩蓋企圖獨霸西河鎮的詭計。爺爺救了五駝子,救了金福兒,這恩說有多重就有多重,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可他們連一點學費也不肯借給爺爺。趙老師要報的即算是救命之恩,那也隻是自己父親的,犯不上那樣執迷不悟,窮了自己,苦了自己不說,連帶著女兒也受苦受罪。

這一年,西河鎮最威風的兩個人都垮了。先是趙老師。趙老師威風殺盡之後,便輪到爺爺。

爺爺的威風是自己殺下去的。

爺爺救了老七和大毛家的兩條命根,他們一直養在大佛寺裏。直到土改劃成分時,人們才發覺爺爺犯了一個讓人終生笑話的錯誤。作為雙方交換人質肉票時的中人,爺爺的確公道無比。可這種公道的結果是,在他倆的親人死後,無人能夠分辨出誰個是金家的,誰個是伍家的。

土改時,金家被劃為地主,伍家被劃為貧農。

陀子和佛兒倆誰是地主成分,誰是貧農成分,讓西河鎮人犯了愁。這一紅一黑兩頂帽子不知戴到誰頭上合適。

這事最後是由工作組長拍板敲定的,他將陀子和佛兒並排放在院子裏曬太陽。曬了一陣,佛兒渾身大汗淋漓,陀子卻像無事一樣。其實,工作組長一見到他倆心裏就有譜了,陀子長得虎頭虎腦,他認為這是革命者的威風。同樣理由,他覺得佛兒賊眉鼠眼不是正人君子胚,天生是個漢奸特務模樣。這道理真是簡單明了。佛兒一出汗,工作組長就更有把握了,他說,隻有剝削階級的子弟才會這麼嬌生慣養。

於是佛兒就姓金,家庭成分為地主。陀子就姓伍,家庭成分為貧農。工作組長還不讓他們叫那個封建迷信的名字,就作那音,將他們改名為伍駝子和金福兒。

往後,伍駝子紅運當頭,先是被鎮長認做了親兄弟,十幾歲時,就被安排到供銷社當殺豬佬。而金福兒無依無靠地,隻有靠在街上撿破爛為生。伍駝子的紅運讓鎮上人好難過,卻又拿他沒辦法,認為他是沾了姓伍的光,便不把他叫伍駝子,而叫五駝子。

爺爺在這件事上大丟麵子,他總說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放臭屁砸了後腳跟。鎮上的人老拿這件事來笑話他,老說,你可要當心,別搞得自己不認識自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喲!說得爺爺灰溜溜的,抬不起眼皮看人。

如果不是土改,趙老師和爺爺吐泡痰都可以淹掉西河鎮,這是西河鎮人很愛說的一句話。他們說,什麼叫翻身,人變成狗,狗變成人,這就叫翻身。

爺爺說,這事想穿了也沒什麼,不就是別人有事不找我,非得出麵時少說兩句話罷了,在西河鎮哪個人都別想威風一輩子。

4

爺爺在他心情很好時便相信趙老師是一個願意以身家性命來報父恩的大孝子,他說西河鎮的人將趙老師的威風殺盡了也無益,在這一點上,西河鎮的人連他腳趾縫裏的臭泥都不如。這後一句話,爺爺特別愛說。

說完這句話,爺爺肯定還會歎上一口氣,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我很清楚這一點。歎完氣,爺爺又會開口說,趙長子就像長在路上的係馬樁草,千人踩萬人踏,可它總死不了,一有空就長出新芽來。那樣子,你真殺他又下不了手,可又沒辦法徹底打垮他。

被掃地出門的惡霸地主趙老師,獨自住在一間草棚裏。他不會燒火做飯,進草棚的第二天,就失火將草棚燒了個精光。

工作組說他是有意燒的,想回到那已分給窮人的屋子裏去住,不讓人理他。

趙老師在大佛寺裏住了兩個月,等到寺裏的和尚四處化緣,弄了些磚瓦木料,給他蓋了一間小屋後,他才離開。

半年後,大佛寺被沒收作了鎮供銷合作社,和尚們都不願還俗種田,一夜之間不知到哪裏去了。

趙老師的學校關了兩年後,又重新開學了,不過它已改名叫西河鎮小學,不再叫先前的恩澤小學了。

鎮裏見趙老師實在種不了田,就又讓他回學校教書。

趙老師開始教一年級,父親又在他手下讀書,還有五駝子等。

父親曾告訴我,有一天放學時,他和趙老師走在一起,見到金福兒正在街頭騎著一頭豬,嘴裏一聲聲叫著衝啊殺的。那豬不願被人騎,一顛一顛地想將金福兒摔下來。可金福兒一手抓著前麵的鬃毛,一手揪住後麵的尾巴,坐在豬背上像釘子一樣穩。後來,那豬朝街邊衝去,並貼著牆壁一擦而過,金福兒哎喲叫了一聲,人從豬背上滾下來。

父親和趙老師走攏過去拉起金福兒時,見他的一隻腳被擦破了一大塊。

金福兒咧著嘴從牆壁上摳了一把陳磚土,撒在傷口上。

趙老師問金福兒,你怎麼不去上學?

金福兒說,他們不準我去。

趙老師說,誰不準你去?

金福兒說,五駝子他們,還有他哥鎮長。

趙老師說,我去幫你說說。

趙老師走到鎮政府門外,站著等五駝子的哥哥出來。天上下著小雪,趙老師穿著一件舊棉袍,圍著一條舊圍巾,頭上還有一頂舊帽子。進出鎮政府的人都比趙老師穿戴得好。但父親覺得趙老師身上有一股無形的東西因而顯得比那些人更突出。

父親說,蹲下,蹲下暖和些。

趙老師在風雪中踱著步,不肯蹲下。

父親說,那時的鎮長背著手槍,還有一個也背著槍的通訊員,不比如今的鎮政府,誰都可以進。像趙老師這種成分的人,除非是捆著被人押進去,否則是絕對進不得鎮政府的。

天黑時,五駝子的哥哥才從大門裏出來。

趙老師叫了聲鎮長,然後說,應該也讓金福兒上學。

五駝子的哥哥不高興地說,你自己都沒改造好,倒過問起鎮上的事來了!

趙老師說,我是覺得他一個孤兒,太可憐了。

五駝子的哥哥說,你別還想耍舊社會的威風,要可憐你可憐自己去吧!

趙老師說,我還是覺得應該讓金福兒去上學。他的學費可以讓他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可以在課餘時間上街撿撿破爛,送到供銷社收購部去賣些錢,完全不用政府負擔。

五駝子的哥哥惱火地說,你不想教書,你去撿破爛好了。

五駝子的哥哥發了一通脾氣後就走了。

回來的路上,父親對趙老師說,我也覺得不讓金福兒讀書才好。

趙老師問是什麼原因。

父親說,金福兒的確不是善人相,你讓他讀書,日後他若恩將仇報,那就慘了。

趙老師說,他要恩將仇報,那是他的事,我隻管自己做得對不對。

黑夜裏,風雪更大了,父親身上很冷,縮得像隻小猴。

趙老師望著父親的模樣說,別想著冷,越想就越冷。這和痛苦是一樣的,越想就越痛苦。你不去想它反而會好受一些。

父親在我長到他那時差不多大小的年紀時,曾一連對我說過好幾回這話,他當時感慨萬千地說,趙老師這個人同我們不是一樣的活法。

趙老師在風雪中找到金福兒。金福兒正一個人蹲在屋角裏,將嘴巴嘬得老長去吹那燒得半明半暗的一隻鬆樹蔸子。

在路上,趙老師就和父親說了,他不能對金福兒說實話,得變個法兒來鼓勵他。

趙老師對金福兒說,你上學的事已很有希望了,但你自己必須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金福兒眨著眼,不知怎麼回答。

趙老師說,外麵正好下著大雪,你明天起早點,拿上掃帚去將鎮政府門口的雪都掃了。掃完雪後就去撿垃圾。

金福兒尖叫起來,說,那麼多的雪我一個人怎麼掃得了?

趙老師說,你別急,我會來幫你的。

出門後,父親對趙老師說,我覺得你不能幫他。

趙老師摸摸父親的頭,沒有做聲。

第二天一大早,趙老師就將金福兒喊醒,來到鎮政府門口,悄悄地掃起雪來。金福兒人小,掃不動,絕大部分是趙老師幫他掃的。雪掃得差不多時,天亮了,趙老師便躲在一旁,讓金福兒一個人在那裏幹。不一會兒,五駝子的哥哥起床了。他見到金福兒後愣了愣,什麼也沒說便進屋去了。

那場雪下了好幾天,趙老師天天早上領著金福兒去掃雪。掃完雪後,金福兒便去滿街尋找垃圾,再拿到收購部去賣。三天下來,金福兒攢了五角二分錢。

金福兒將錢拿給趙老師看時,趙老師說,現在我們一齊去見見鎮長。

出了門,金福兒在雪地裏踏踏地朝供銷社跑去,一會兒又拿著一包煙跑回來。

趙老師問,你買煙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