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20章
陳召沒管放在竹林那邊的鋤頭,帶著小黃走過雜草叢生的潮濕的院壩,下幾步淩亂的石梯,穿十餘根田埂,去了榿木樹下的堰塘邊。那場罕見的幹旱,使榿木樹都已經枯死了(榿木樹枯死以前,堰塘就已經幹透,那些在淤泥之中生活若幹年的螺螄和蚌殼,都被人抓出來吃掉了;為把它們搶到手,村裏人發生了械鬥,差一點就弄出人命),樹木枯死不能複生,水卻可以散而複聚,現在,塘裏滿滿當當的,麵上漂浮著深綠色的水草。陳召對小黃說,下去,好好洗一洗。小黃沒下過水,顯得有些畏懼,陳召一腳將它踢下去了。小黃在水裏掙紮著,爪子刨動幾下之後,它發現沒有什麼可怕的,漫過它的這些柔軟的物質,竟然能夠將它浮起來。隻是有些冷。它飛奔下山的時候,被灌木枝戳傷了肚皮,被水一泡有些疼。但這都無關緊要,它快快樂樂地分開水草,在塘裏遊了兩圈。
陳召向它招了招手。
現在,小黃已經心甘情願地皈依了它的神,它應該忠實地按照神的指令行事,於是它迅速朝陳召的方向遊來。快靠岸的時候,陳召抓住它的一條腿,用手在它身上清洗。主人的指甲很深,抓得它隱隱作痛,但同時又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洗了好一陣,陳召放下它的腿,叫一聲:上來!小黃爬上岸,打了幾個噴嚏,然後身子一擺,淡綠色的水珠便四處飛揚。
陳召看著它擺水的動作,暗自想,娘的,做什麼事都跟它媽不差分毫!
太陽出來了,天空藍得讓人有流淚的衝動。藍天是美麗的,可奇怪的是,它呈現出的是那種很悲慘的美麗。陳召領著濕漉漉的小黃往回走。沒走幾步,碰上幾個來堰塘裏洗衣服的村裏人,他們見陳召領著一條狗,問他什麼時候買來這麼大一條狗?你把這條狗買來,是不是準備結婆娘的?陳召說這不是買的,這是我家跑了的小黃,它在外麵流浪了幾個月,又回來了。村裏人都不相信,村裏人說,它媽被狼咬死的時候,它滿月沒有?就算它命大活出來了,又怎麼會知道回家的路呢?陳召得意洋洋的,他說你們看看它的耳朵吧。村裏人聽說過小黃的左耳是天生殘缺的,一看,果然如此,無不驚詫。陳召又給他們講小黃回家時的一舉一動,把幾個村裏人聽得驚嘴咋舌。
狗理解了它的神,它的神卻不理解狗,對人而言,老黃在一個陰霾四起的夜晚跑回來跟狼搏鬥,保護它老主人的屍體,就已經不可思議了,而今,離家時沒滿月或者剛剛滿月的狗竟然在數月之後獨自找了回來,更屬天方夜譚……
回去之後,陳召才開始做早飯。他的早飯是南瓜湯。端碗之前,陳召先給小黃添了一大瓢,放在灶房裏的土灶旁邊。老黃先前用過的石狗槽,父親被狼吃掉之後,陳召就把它憤怒地砸碎了,現在給小黃盛食的,是一個糞瓢。
小黃走到瓢邊,一股騰騰的熱氣直衝肺腑。但它卻無法下口。它不是嫌糞瓢裏的臭味,也不是怕燙,而是它從沒吃過這樣的食物。半年的野外生活,使它習慣了生吃,而且,除了偶爾咬咬草葉,基本上都是吃肉。
陳召已吃下兩大碗,小黃還在那裏徘徊。
陳召放下碗,走過來,蹲下身,拍著小黃的頭說,吃吧夥計,好好地吃一頓飽飯。陳召的聲音哽咽了。
小黃望著主人,它看到主人流下了淚水。
小黃感動得也要流淚了。它對一切已經看得很明白,這個家裏,它隻有一個主人,它必須與主人相依為命。既然如此,它就沒有什麼不能克服的。於是它朝瓢裏伸出了舌頭。它嚐到了甜味。那不是野草的甜味,而是糧食的甜味,在這味道裏深藏著的,是家給它的溫暖,是神對它的恩賜。
它張開嘴,很快將一瓢南瓜吃得幹幹淨淨。陳召又給它添了半瓢,小黃吃下去後,就朝主人搖尾巴,表示它的感激。
陳召一把抱住小黃,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九
院壩下方的土路上響起很大的人聲。
小黃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村子,村民們都想來看看這條神奇的狗。
陳召走進院壩迎接村裏人,他早就知道村裏人會來看的,他們不來看,他也會去邀請的。小黃跟隨著他,緊緊地貼住他的褲腿。院壩裏雜草梢上的露水已被太陽曬幹,村裏的男人就坐在那草上麵,女人則站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盯著小黃。他們說,陳召啊,不知道你是哪一世修來的福,養了這樣的好狗!陳召沒回話,以嚴肅的表情聽著村民的恭維。村民便開始回憶小黃母親當年的英勇,特別是它如何繳了兩個士兵的槍,讓他們灰溜溜地逃竄回營的情景。目前,爭鬥的軍閥已經遠離老君山,但他們給老君山帶來的傷痛並沒平複,因此說到老黃的那次壯舉,就顯得特別過癮,特別快樂。末了,他們問,小黃,你給我們說說,你這幾個月在哪裏過日子?你又是怎麼找回來的?小黃汪汪地叫了幾聲,算是回答。村裏人笑得嗬嗬嗬的,眼裏充滿了喜悅,多好的狗啊,他們說,隻有老黃才生得出這樣懂事的崽子!小黃知道是在誇它呢,無比溫柔地搖著尾巴。此時此刻,它是多麼幸福。它還沒來得及領略一條狗的全部幸福,但是它找到了神,這便是它最大的幸福。它像陳召的兒子似的,把他貼得更緊,隻差牽著它的衣襟了。看著這景象,村裏人既羨慕又感慨萬千。他們說,陳召,你把院壩打理一下吧,小黃給你送福來了,要不了多久,就有女人願意上門的。陳召哼了一聲,又哼了一聲。村民們笑起來,說你們看你們看,陳召都高興傻了。陳召哼了第三聲。這聲音好像不是從他嘴巴或者鼻孔裏出來的,而是來自於他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