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無際的路
紡織廠的女工們不知道從哪部電影上學來了當年地下黨“飛行集會”的招數,她們三三兩兩沒事兒人似的接近了市政府的大門口,然後“涑”的一聲集合起來,一下子就把門口給堵死了。
“紡織廠不能倒閉!”
“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做工!”
“共產黨是給老百姓做主的,不能不管我們的死活!”
站崗的小武警大概嘴上的茸毛還沒刮過兩次,一雙充滿稚氣的眼睛盯著和自己媽媽年齡相仿的一大群老娘兒們,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1
市公安局長王德亮的轎車在距市政府約一百米的路口被交通民警攔住了。司機小丁沉下臉,搖下車窗剛要說話,機靈的小交警先敬著禮開口了:“我知道是局長的車。市政府的大門被上訪的包圍了,您還是繞道走後門吧。”王德亮探頭問:“哪兒的人上訪?”交警說:“紡織廠的,現在正吵吵著隻要廠子倒閉她們就集體自殺。”王局長歎了口氣,命令小丁:“掉頭吧。”小丁答應著隨手拉開警笛,淒厲的笛聲立即吸引來路人不滿的目光。王德亮火了,喝道:“你他媽的怕人不認識我?”
小丁嚇得忙把警笛關了。轎車在一大堆亂糟糟的各式車輛的包裹下緩緩地挪動著笨拙的身軀。
關於紡織廠的倒閉,市政府已研究過幾次,一直舉棋不定。消息卻早已傳播得沸沸揚揚,連三歲孩子都知道。這年頭什麼事也保不了密,正式的文件傳達往往不過是證實一下流言的可靠性而已。王德亮對此種現象常感憤慨,可是那些市政府領導們卻泰然自若,負責工業的副市長劉一民還拍著他的肩膀勸道:“老王,現在好多事要看開一點。”想想也對,不看開又怎麼樣呢?如今預想不到的事情隨時會發生,什麼都生氣的話隻會把自己氣死,而地球照樣悠然自得地轉動。何必呢?
這樣安慰著自己,王德亮局長覺得心態平和了許多。車子終於慢慢地掉過頭來了,車窗外的街景也隨著車的移動轉換了一百八十度。仍是一樣的喧囂,仍是一樣的擁擠,仍是一樣的每天都見得到的熟悉。隻是路邊一個普通的年輕女人吸引了王局長的目光。他認識她,而且應該說很熟悉,這個麵帶憂鬱的女子曾是王局長兒子王凱的女朋友。還有,王德亮回憶起來了,她就是紡織廠的女工,當年是王德亮親自為她安排的工作。
王局長坐直了身體,盯著那個叫馮淑慧的女子看,心裏一時很不是滋味。當年,他是懷著深深的內疚破例行使手中的職權為這個女子安排工作的,也算是對兒子王凱拋棄人家的一種補償和一種憤怒的表示。可沒想到,當年那麼紅火那麼令人羨慕的工廠,今天卻連基本工資也開不出來了。這麼看來,那時的安排不僅沒幫了馮淑慧,反而害了這個柔弱的女子了。世事難料,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想想兒子王凱這個混蛋,馬上要做副市長劉一民的乘龍快婿了,王德亮不知道自己該罵誰才對。
這麼反反複複地想著,王德亮便沒了去市政府的興趣。他本來是要去見劉一民副市長的,要談的正是王凱和劉茜的婚事。劉茜上周已經來拜見過他這個老公公了。那個幹練儒雅的曼律師十分漂亮,對他也十分尊重,言談舉止無可挑剔。那天女律師剛走,劉一民的電話便打過來,態度已不是副市長對公安局長,而是親家對親家了:“我說老王啊,我那個丫頭剛從美國回來,一腦袋的西方新觀點,你得多包涵了。”王德亮聽得出弦外之音,心裏挺別扭,感到無話可說。這種無奈的緘默狀態這些年已常常出現在王局長的生活裏了,已使王德亮有一種力不從心、捉襟見肘的窘迫。他幹笑了兩聲,說:“啥叫我包涵人家,得說人家包涵我。”劉一民忙問:“怎麼你對我那丫頭不滿意?”王德亮趕緊說:“沒有沒有,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們家王凱高攀了。”劉一民說:“哪裏,王凱很能幹啊,最近正和一個台商談個大項目,弄好了,給市裏減輕不少壓力呢。”聽見兒子的模範事跡,王德亮沒怎麼往心裏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感慨裏,工作難幹,人事難處,連家事他也越來越做不了豐。兒女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們越來越明顯地表示出他們無需他做主,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配做主,他說出的許多話每每讓他們嗤之以鼻。就像一張陳舊而煙熏火燎的灶王爺畫像,名為一家之主,實際上沒有任何發言權,每日裏癡癡呆呆地就等著臘月二十三上天言好事的那一把火了。
那天他舉著電話想到這些時心緒混亂,以至於劉一民副市長邀他談兒女婚事也沒聽見。直到劉一民嚷了起來,他才如夢初醒,連忙答應。劉一民說:“你這個老家夥,把我女兒娶回家不高興是怎麼的?”
今天,聽說紡織廠的女工們集體上訪,看見馮淑慧在路邊徘徊,王德亮真的很不高興。
馮淑慧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她急匆匆地穿過馬路,消失在沒有盡頭的人流裏。她也是去市政府門口上訪嗎?這個問題浮上王局長的心頭,使他幾乎覺得是自己在給政府找麻煩,很有點兒臉紅心跳的感覺。想了想,拍拍小丁的肩膀,說回局裏。小丁有些愣怔,他便提高聲音,喊道:“叫你回去呢,聾了?”
小丁不明白局長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暴躁,小心翼翼地從反光鏡裏一眼一眼地偷看。正在這時車載電話響了,小丁忙接了電話,一聽是刑警隊找局長,趕緊把電話遞到後座。
王德亮接了電話。刑警隊長趙大江在電話裏報告說,江邊發現一具女屍,是勒死的。王德亮的腰一下子挺直了,雙眸炯炯地發出光來。小丁一看他的表情變化就放了心,知道又有案子了,知道王局長一有案子就絕不會再為別的事煩心上火而對他發脾氣了。小丁一腳把油門踩到底,他明白此刻他就是把汽車開戰火箭局長也不會說什麼。
2
馮淑慧沒去市政府,她在馬路邊猶豫了再猶豫,終於決定不去了。她幾乎逃跑似的離開了那條繁華的街道。
馮淑慧天生就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
她不知道心情複雜的王德亮局長一直在用同樣複雜的眼神注視著她。她顧不上左顧右盼地看別人。一旦決定了不去參加集體上訪,她的心裏就隻剩下了一個念頭,趕緊回家,也許居委會那份清掃街道的活兒還沒人應呢。下崗,是命,人得認命。
那年王凱向她提出分手的時候,她也是這麼溫順地告訴自己:分手就分手吧,得認命。誰讓我命裏沒這份緣分呢。她的平靜反而讓王凱顯得很慌亂,始料不及,於是便結結巴巴反反複複地向她解釋什麼他們不合適之類的話。倒是馮淑慧笑笑說:“沒事兒,我知道咱倆不合適。”說得王凱啞口無言。
王凱看不出馮淑慧的笑容裏有沒有淒涼。馮淑慧的不動聲色常常使王凱感到迷惑。
其實馮淑慧說的是實話。她和王凱的相戀帶著不小的傳奇色彩和滑稽成分。據壬凱說,他第一眼看見馮淑慧時便猛然感到這就應該是他的那一半。當時上高中三年級的馮淑慧正走在校園裏,青春腳步的彈性使兩條小辮子上下飛舞,一下子吸引住剛剛轉學到這兒的王凱的心。王凱追了幾步超過馮淑慧,回頭,這才看清對方的臉,於是感覺瞬間凝固為決心,王凱開始對馮淑慧猛烈進攻。
馮淑慧昏頭昏腦地放棄了防禦。
可最後提出分手的還是王凱。不知為什麼,當時馮淑慧竟暗自鬆了一口氣。她突然明白了他們本來就是不可能的,英俊倜儻的王凱不需要她的溫柔和平淡,王凱的生活應該屬於另一個階層。馮淑慧在香港電視劇裏學會了一個詞叫“放電”,她覺得這個詞很生動,她覺得王凱和自己的校園奇遇就是“放電”。放電嘛就是一瞬間的事兒,不會長久的。
馮淑慧認命。
當然舍不得叫出租車,馮淑慧擠上了公交大巴。天氣很熱,大巴在路口等待綠燈時簡直就是一個蒸籠,充盈著人們的汗臭和熱氣。每一個人都板著臉,顯出不耐煩的隱忍。一個赤膊的胖子橫著膀子擠過去,把汗水都蹭在馮淑慧身上。隔著薄薄的衣裙,馮淑慧都感覺得到那汗的油膩,惡心得想吐。幾輛警車嗚嗚地響著警笛,從自行車道上一點一點地往前擠。胖子便從車窗探出頭去,叫道:“有什麼雞巴急事兒,叫得人心煩。”
車罩的人被他的吼叫激活了,也都議論起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說:“公安局有規定,不準隨便響警笛的。鳴笛準是有事。”
一聽到公安局,馮淑慧立即想起王凱的父親就是公安局長,想起自己當年沒考上大學,工作還是王局長安排的。她總是這樣,聽到有關公安局的事,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王凱的父親。老頭兒畢竟對自己有恩。盡管紡織廠今天已成了一潭死水,可這工作曾經使馮淑慧的生活充滿了快樂。馮淑慧盯著窗外,看著那警車艱難地駛過路口,想:王局長在不在那車裏呢?不,不該在,老頭兒的級別高,應該坐好車。
她不知道王局長的奧迪剛剛駛過。她想起王德亮局長當年得知王凱和她分手時那吃驚、失望、憤怒的神情。和王凱截然相反,老頭兒喜歡她的溫柔和平淡。她又想起當王局長告訴她工作已安排好時的情景。那是在老頭兒的辦公室,王局長說:“小馮,王凱對不起你……你,好好幹吧。”接著,是一聲無奈的歎息。馮淑慧還記得自己當時紅了眼圈,說:“伯父,您保重。”
馮淑慧的身體又被胖子撞了一下。她一愣,車已停了,她也該下車了。
3
王德亮局長剛剛趕到江邊,還沒來得及看見女屍,手機就響了。
是副市長劉一民:“老王啊,你怎麼沒來啊?我可是專門推了一個會等你的。”
王德亮奇怪這個主管工業的副市長為什麼絲毫沒因紡織廠的問題而影響情緒,他的聲音仍是那麼爽朗。王局長邊走邊往現場看著,答道:“發案子了,我總得先破案啊。”
“你永遠是工作第一啊。沒有你,咱們這個城市的治安還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
王德亮聽不出這是表揚還是諷刺,隻好不接這個話茬兒:“老劉,兒女的事兒你做主吧,我忙,你也知道。”
劉一民的語氣忽然有了點兒變化,這變化很細微,細微得很符合他的身份。但是,王德亮還是感覺到了,他也是官場上混的人,他當然聽得出對方鄭重起來了:“老王,這不能我一個人操心啊。兒子是你的,這種事兒男方可是主角兒。”
他為什麼這麼重視王凱?王德亮不禁問自己。他對自己這個始終沒弄清楚是做貿易還是搞工業的兒子有一種天生的隔膜,他們仿佛不是父子,是陌路人,是那種見麵客客氣氣實際上心裏誰也看不起誰的兩個男人。劉一民對王凱的垂青使王德亮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妒忌。媽的,他到底是誰的兒子?
劉一民又說:“這樣吧,你忙你的,讓王凱上我這兒來一趟,我們商量好了再征求你意見。成不成?”
王德亮答應。劉副市長又叮囑他別忘了告訴王凱,才把電話掛了。王德亮把手機揣進衣兜,已經沒有時間再想王凱的事,因為趙大江他們已經迎上來了。
“怎麼樣?”一到現場,王局長的第一句話總是不變的。
“他殺。用繩子勒死的。”趙大江也依舊是懶洋洋的。他這人一貫如此,懈怠、懶散都擺在臉上,其實所有感覺器官都像獵犬一樣時刻高度戒備著。他是個非常稱職的刑警隊長。
王德亮看著技術員把女屍裝進袋子,“刷拉”一下拉上拉鎖,又問:“身上沒證件?”
趙大江點頭。
“看模樣打扮是個歌廳坐台小姐。”
趙大江又點頭。少頃,補上一句:“第三個了。”
王局長和他的部下對視一眼,什麼也沒說。近來,加上這起,這座城市發生了三起同類凶殺案。都是在深夜的僻靜之處作案,都是用繩子勒死,侵害對象都是坐台小姐或妓女。“肯定不是謀財,”趙大江分析說,“剛死的這個光胸罩裏邊就塞著三卷錢,一幹五,顯然是剛剛掙到手的。凶手隻拿走了證件。”
王德亮點頭。他聽見有個小年輕的在一旁嘀咕:“一晚就掙一幹五,抵我兩個月工資收入。”另一個刑警又補一句:“她這是被殺了,不然……”
王局長皺了皺眉。前幾天來了一位公安部領導,在座談會上分析警察隊伍狀況時談到了民警麵對的巨大誘惑。使王局長氣憤的是,這誘惑此刻竟來自一個被人勒死的妓女。
趙大江跟局長多年,非常了解局長的思想活動,揮手叫那幾個刑警走開,然後一五一十地向局長彙報他的工作部署。
“都是老一套。”王德亮聽著,突然憤憤地冒出一句。沒錯,刑警隊長的部署無非是加強夜間巡邏,加強娛樂場所盤查之類,王德亮當民警時就這麼幹。你就不能再動動腦子嗎?你不是沒腦子啊。王局長想說,可話沒出口。因為他轉念一想,覺得趙大江也不容易。三具女屍,這一具餘溫尚存,那兩具可早在停屍房凍得邦邦硬了,連是哪個地方的人都沒辦法查。而且,讓一個月拿幾百元工資的刑警去為一個晚上就掙一幹五的妓女們晝夜奮戰,也得允許人家有點兒想法偷個懶吧?
王德亮隻好把到嘴邊的督促、鼓勵、表揚、批評……統統地咽回肚子裏。他看看打著哈欠的趙大江,看看站在一旁的刑警,又看看遠方閃著粼粼波光的江水,一聲不吭地扭頭走了。
司機小丁在車旁舉著車載電話等他。是局裏值班的田副局長,說是市裏來指示了,讓公安局派人把市政府門口的上訪事件處理一下,特意來請示局長。王德亮心裏罵著姓田的滑頭,嘴裏沒好氣地說:“市裏的指示,執行唄。讓信訪處也去人,配合巡警做工作。”扔下電話,他突然地又想到馮淑慧了。她也在市政府門口吧?她會不會被……想著,他又撥了電話,“告訴民警,不準動手,隻準勸說。都是老百姓,誰也不容易。”
4
馮淑慧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時,她癱瘓在床的老母親正欠著身子費力地在桌上拿什麼東西。
手顫顫的,張開的嘴角垂著一絲長長的涎液。見到女兒進來,老太太眼裏閃出驚恐,一下子把自己摔回到床上去了,含混不清地問:“你怎麼……這麼早……”
馮淑慧邊回答邊往廚房走:“早點兒回來不好嗎?我給你熬藥吧。”走進廚房,她猛然站住,一股冰冷從腳底升起,一下子就通到心髒了,恐怖像一隻巨手似的抓緊了她的心房。她想起了母親眼中那一瞬即逝的異樣。馮淑慧扭頭衝進房去,直撲母親的病榻。老太太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緊抓住被子不放,張大的嘴巴發不出聲音,許久不刷牙的惡臭一股股地從口腔中噴射而出。女兒不顧一切地掀開了被子,老太太那瘦骨嶙峋的腿邊滾出一堆紅紅綠綠的藥片。
“你幹什麼!”馮淑慧聽見自己的聲音尖厲得像刀片劃過玻璃,很嚇人。
“我……”老太太囁嚅著,混濁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了。
馮淑慧一下子癱軟在母親的床邊。她感到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連眼淚也似乎流淌不動,隻把眼球燒得幹澀。許久,她說:“你不用去尋死,我找到工作了。”
母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枯幹的、顫巍巍的手試探著抓住女兒的膀子,又鬆開了,又抓住,抓得牢牢的,仿佛怕她一下子跑掉不再回來。馮淑慧心裏一酸,她知道自己是母親唯一的依靠,她知道自己的下崗對母親是多麼嚴重的打擊。她看看母親,母親也正在看著她,眼神裏是可憐巴巴的詢問。她歎一口氣,堆起笑容,說:“媽,真的,我找到工作了,工資不高,可也夠咱們娘兒倆吃喝的。”
“是我拖累你了。”母親說。
自從癱瘓之後,她常說這句話。而且奇怪的是,她說別的話總合混不清,而隻有這一句咬字十分清楚。仿佛她所有的思維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這一句話裏了。
“又說!又說!”馮淑慧在母親麵前還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女孩的嬌嗔,可嬌嗔之後隨之而湧上心頭的卻是一陣無以名狀的疲憊。當擋車工是辛苦的,每天巡回在機器間的路程算算就是幾十裏地,可是那時心裏坦然。而現在……清掃街道的活兒是攬來了,可誰知道又能幹多久呢?那個河南來的小丫頭不是纏著街道辦事處的主任,口口聲聲可以少要工錢嗎?
“我去給你熬藥。”馮淑慧低聲說,緩緩地站起身,往廚房走。她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假如當年真嫁給了王凱,今天會這樣嗎?
5
盡管王德亮局長反複叮囑,可處理市政府門口紡織廠女工集體上訪事件還是出了亂子。
當兩輛寫著“110巡警”的警車停到人群旁邊的時候,女工們稍稍安靜了一陣。她們看著穿警服的小夥子們跳下警車,心裏多多少少還是忽悠了一下子。她們彼此交換著眼神,不由自主地互相靠近了一些,接著開始低聲交換意見,開始互相鼓勵著堅持到底的決心。民警們當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們看著女工們的神態由驚訝轉為畏懼又轉為堅定,於是他們明白了今天的任務是很棘手的。他們也商量了一下,也低聲交換了意見,然後,他們才向女工們走去,開始和大嫂大媽們磨嘴皮子。有什麼要求可以正常反映嘛,不要妨礙公務啊。你們不要聽信謠言,紡織廠倒閉還沒定呢。你們都是工人階級呀,要為政府分憂啊,等等。
紡織女工中有一個大圓臉盤子的女人,她大概扮演的是女工們的發言人角色。她說:“誰說倒閉的事沒定?有人都陪著外商去廠裏看地了,說是拆了廠子建娛樂城、建賓館,我們這些老娘兒們都回家。去的人就是你們局長的兒子。”民警們互相看一眼,不理她的話,繼續勸說女工們回去。那大臉盤子又說:“我們不回家。我們隻要市長給個話兒,隻要廠子不垮,怎麼都成。”女工們壯了膽子,也紛紛地響應,你一句我一句地和民警們鬥嘴。小民警們耐著性子,不急不惱地答話。圍觀的人卻越來越多。
正在這時候人群外邊響起一聲刺耳的刹車,接著,一個男人撥開人群猛虎似的撲了進來。隻見他臉色煞白,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鐺,腮幫上的肉被咬得一動一動地跳。他一把揪住那大臉盤子,低沉地吼道:“你鬧什麼事!回家!”大臉盤子先是一愣,隨即掙脫他的手:“我又沒給你丟人,回什麼家!”男人跳起來:“你這還不夠丟人的!”說著,掄圓了就是一個嘴巴打過去,大臉盤子的半邊臉頓時腫了。
跟著闖進人群的幾個人急忙阻止,可都慢了一步,沒有攔住男人的手。大臉盤子捂著臉愣了半天,臉色由白轉紅又轉青,再轉白。人群中一片沉默,仿佛那一巴掌不是打在大臉盤子一個人的臉上,而是打在所有人包括打人者趙大江自己的臉上。趙大江的臉色也變白了,他的目光隨著所有人的目光落到自己那隻剛打過人的手上。那隻手有些麻酥酥的,隱隱地酸痛著。他聽見誰低低地在耳邊埋怨了一句:“你怎麼能動手呢?”可他沒來得及辨認說話的人是誰,那大臉盤子已經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了:“趙大——警察打人啦!”
“你!”趙大江一激靈,多年的公安工作經驗使他立即清醒地認識到他那一巴掌有多愚蠢,可他想阻止大臉盤子已經來不及了。
“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下崗工人啦!”
“工友們,沒人管咱們的死活啦!”
“警察也敢動手打咱工人階級啦!”
“這還是人民警察嗎?”
人群騷動起來。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嚷著什麼,頭昏腦漲的趙大江隻看見周圍都是翕動的嘴。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看見穿製服的年輕巡警也在推別人。他知道,他惹出麻煩了。
“你們別聽她的,她是我老婆!”刑警隊長趙大江使出渾身力氣大喊。
人們一下子愣住了。
“紡織廠的姐妹們,你們應該認識我趙大江。”刑警隊長趁著這稍稍安靜的機會分化瓦解對方,“今年春節,我還去過你們廠裏——”他的話沒說完,大臉盤子就氣勢洶洶地撲到了他麵前:“誰是你老婆?我不認識你!”人群一陣騷動。
“許秀花,你怎麼能昧良心!”趙大江痛心地說。
大臉盤子的眼圈紅了,她指著自己臉上的指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的良心被打碎了!”她扭過臉去,她扭臉的同時甩掉了淌出眼眶的淚珠,“問問市長,督察是幹什麼的,是不是就會來欺負我們老百姓!”
“對!問問市長!”
“下了崗還要挨打,我們受不了!”
“不管怎麼樣,打人不行!”
趙大江感到心裏一陣冰涼:他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企圖抓住大臉盤子,可激動的人群一下子把他吞沒了。他被女人們推搡著,他糊糊塗塗地感覺到他的部下試圖救他出去,可他們也很快被分割包圍了。巡警們忍無可忍了。他們年輕,本來就火氣旺盛。他們開始和女人們吵,和看熱鬧起哄的男人們吵,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了。趙大江愣愣地看著一個巡警的帽子被人扔到地上滴溜溜亂滾,便彎腰把它撿起來,用袖口擦擦那警徽。同時,他突然哭了。
6
王德亮局長正在主持會議聽取關於殺人案的偵破工作彙報,秘書匆匆進來,叫他去接電話。
電話是劉一民副市長打來的,劈頭便說:“老王,你有個精神準備,市長要發火了。”王德亮哧的一聲笑了:“發就發吧,我早習慣了。是為那三起殺人案?”
“你還不知道?”劉副市長的聲調略顯驚異,“那你就聽我慢慢道來吧。告訴你,因為咱倆是親家了,我這才給你報個信兒。”
王德亮凝神聽著,越聽眉頭擰得越緊,心跳的速度也快起來。聽完,他沒說話,任憑對方“喂喂”地叫,他扔下聽筒就奔會議室走去,腳步急急的,有一點慌亂。他自然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他更惱火的是他的部下竟然沒有彙報這件事。他們在隱瞞,他們在沉默,這種沉默和隱瞞其實是徒勞的,也很蠢,但這種態度是耐人尋味的,它其實表明了他們對下崗女工們的一種歉疚和同情。王局長清楚這一點,可正因此他感到了部下對他的不信任,這才是他惱火的真正原因,他們有意無意地把他推到打著聚光燈的舞台上了。王德亮局長在走進會議室前把這一切思緒都理清了,推開會議室的門時他已忍無可忍。
“趙大江!你給我站起來!”
王局長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變調,這變調的聲音一下子壓住了會議室裏的所有聲音,連濃烈的煙霧也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趙大江從角落裏失魂落魄地站起來了。
“為什麼不報告?啊?你們為什麼不報告?說!”
所有人都沉默。誰也不看誰,都盯著自己指縫間那嫋嫋升騰的香煙。王局長感到,所有人都知道市政府門口的事了,隻有自己蒙在鼓裏。
“指揮中心,你們幹什麼吃的?研究室,你們整天趴在桌上都研究什麼了?巡警!巡警誰來了?”一個胖子怯怯地站起來,王局長一拍桌子,“劉胖子,你就知道個吃!你那幫小生瓜蛋子都幹了什麼好事!”
趙大江說“局長,都怪我。”
“你閉嘴!”王德亮局長惡狠狠地吼道,“散會!趙大江留下!”
人們逃跑似的離開了,隻剩下局長和刑警隊長,一站一坐,都雕塑般地沉默著。
許久,王局長壓低了聲音:“說吧。”
趙大江還是那句話:“都怪我。”
“廢話!說,為什麼不報告?”
“我不是不想報,我是……嚇昏了。”
王德亮局長驚異地抬起頭,他發現刑警隊長的臉色果然慘白,心裏不禁一悚。趙大江,身上背著五處刀疤和槍傷,口袋裏藏著四份立功證書,曾經一個人抓獲八個持刀搶劫的歹徒,現在,是真的嚇壞了。
“人民乃父母,穩定是天職,你以為就是口號?你也真下得去手。”忍著心疼,王局長低聲說。
“她是我老婆。”
“可那會兒她是上訪人員。”
王局長反駁。兩個人又沉默了。
趙大江緩緩解下腰間的手槍放到桌上:“我停職吧。”
王德亮局長看他一眼:“案子怎麼辦?你想撂挑子?”
“我犯錯誤了。”
“所以你必須將功贖罪。”
趙大江的眼淚刷地一下子就下來了:“局長……”
“哭他媽什麼勁?去破案去!”
趙大江抹一把臉,抄起槍扭頭就走。
“回來!你媳婦下崗多久了?”
“仨月。”
“回娘家了吧?告訴我地址,我去看看她。”
趙大江從來沒有過的目光炯炯:“局長,拿不下這案子,所有的賬你一起跟我算!”
王德亮沒吭聲。他緩慢地坐下,仰在椅背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發愣。趙大江看著他,突然發現局長的兩鬢都白了,眼角也已布滿魚尾紋了。太操心啊。趙大江暗自感慨,恨自己的莽撞,恨自己的急躁。公安局長這個職務,不好幹啊。自己捅的這個婁子,局長該怎樣去為自己收場呢?他飛快地開動著腦筋,尋找可以為局長分憂的方法。可刑警隊長悲哀地發現,自己衝鋒陷陣破案抓人行,處理起這些棘手的問題,真是一籌莫展。
王局長從天花板上收回目光:“你去轉告研究室,一,拿出事件過程報告,越快越好;二,替局裏起草一份檢查,署我的名字。”
趙大江又激動起來:“局長,要處分,第一個應該是我!”
王德亮看看他,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問:“事情嚴重嗎?”
趙大江想說,並不太嚴重。巡警和女工們發生推搡之後,立即被巡警帶隊的一位支隊長製止了。他被他的部下趁亂拉走。趙大江還想問,上邊怎麼這麼快就追究下來了?這事該有多嚴重?可看看局長,他沒敢說話。
“你去吧。”許久,王德亮揮手,可馬上又叫住他,“你離開現場時,女工們在幹什麼?”
“她們……在喊口號。”
王德亮局長歎了口氣。他的心裏是極複雜的。憤怒、沉痛、同情……還有恐慌,錯綜複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捆綁著他的心。他轟走趙大江,把自己扔在皮轉椅上,陷入了沉思。長長的會議桌在他眼前鋪陳開去,仿佛是一條不知盡頭的路。
7
天剛蒙蒙亮,馮淑慧已經把她負責的那幾條街巷掃完了。
馮淑慧喜歡清晨這種霧氣飄飄的感覺。這種感覺裏有一種寧靜,一種安詳,也有一種清冽的躍躍欲試的衝動。她在紡織廠常年上早班,晨霧每天都會給她一個濕潤的好心情,今天也同樣如此,盡管下了崗,盡管有一個拖累人的母親,盡管這份掃街的工作仍然不可靠,可淡淡的帶著一股熟悉的城市氣息的晨霧,依然使馮淑慧的心情像升起的太陽一樣漸漸明朗起來。馮淑慧熱愛勞動,熱愛勞動中的自如感覺。她在街心花園的花壇邊停下來,把下巴抵在掃帚把上,凝神望著東邊的天際慢慢變得紅潤,望著第一班公共汽車懶洋洋地鑽出晨霧,緩緩地停靠在站台上。她情不自禁微微地笑了。當年她僅工作一年照片就上了光榮榜,憑的便是認認真真的工作態度和這種恬靜的微笑。馮淑慧其實很愛笑。她的笑和她的人一樣穩重,總是輕輕的,像一陣柔風掠過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