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北方 第十七章 愧悔無及
在保衛處那間可怕的審訊室裏,在聽到保衛科長安得力那一陣猶如冰雹突然襲來的詢問,以及隨之而來的周向明出乎意料的回答之後,蕭奇一下子被驚呆了,身子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推著,她猛然站了起來,破門而出。
室內其他的人都被蕭奇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愕住了,大家你瞅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一句話。
周向明的頭垂得更低了,如果這裏地下有一個縫兒,他便會鑽進去。
室內頓時間沉默起來。
但是,安得力科長卻很快地恢複了他固有的威嚴。他幾乎從牙縫裏往外迸出一個個冷峻的字來:
不用管她!我諒她也跑不了。不過就多喝幾天墨水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哼!他又冷笑一聲,轉過臉來衝著周向明說:姓周的,你說說,這件事該怎麼辦吧?
我聽從組織處理!周向明立即昂起頭來,坦然地應聲而答。說也奇怪,從蕭奇驟然走出審訊室後的一刹那,周向明懊喪、煩亂、頹靡的心態突然變了,變得平靜而泰然。他現在才清楚地意識到:先前他所以那樣局促不安,其實是為蕭奇的處境擔心,擔心她經受不了這樣的環境強加給她的侮辱;一旦她離開這尷尬的地方,隻有他自己來承受這些外在的壓力,他反倒覺得可以應付裕如並安之若素了。於是,他把低垂下的頭又昂然地抬了起來,侃侃而答,盧音朗朗。同時,他還用十指把蓬亂的頭發認真地梳理一下,腰杆兒挺得很苠,立即恢複了固有的英俊形象。
周向明的態度大大出乎安得力的意外。他原來所預料的結果是:蕭奇破門而出之後,周向明一定表現為充滿恐懼的顫栗,同時現出一副可憐相來,向他認罪,向他請求寬恕;那樣,他便可以盡情地耍弄這個獵物了。這是他作為保衛人員最富快感的遊戲一與人鬥其樂無窮嘛!特別是麵對這樣沒有任何抵抗力的對象,可以為所欲為地鬥實際上是逗他,以博取樂趣。誰知周向明竟然一反剛剛現出的頹喪之態,而將腰杆挺起來了,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充滿了他們知識分子經常所說的什麼陽剛之氣。這是怎麼回事?周向明有什麼邪體附身了?他倒有點兒困惑起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審問詞兒了。思忖了好一會兒,方才想出一句很有分量的話來:
我看你還是坦白交代吧!你們都搞過哪些不正常的活動?
話一出口,安得力便自我感覺頗為得意:這話問得妙一不正常的活動,怎麼理解都可以一一真是一種神來之筆一誰說這靈感僅僅是作家和藝術家的專利?保衛人員也會產生的。
沒想到周向明的回答和他所預想的一點也不搭界,而且話說得很順溜,竟然是毫不遲疑,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們的一切活動都是正常的!
回答得好!安得力也是脫口而出,不知是正話還是反話,但是,從剛剛的那種嘲弄的口吻,變得正顏厲色了,看來你是不想交代問題了!不過,我要正告你:我們黨的政策曆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又轉而用十足的官腔官調,帶著明顯的威脅說:限你在三天之內,寫出一份交代材料送來!根據你檢查的態度和坦白的程度,我們再來考慮對你作如何處理!說完之後,他又看了周向明一眼。
可是,現在的周向明情態又變了,坐在那裏如木雕、泥塑的一般,木然地垂著頭,兩眼昏昏欲睡,對安得力的話一點反應都沒有。顯然,這是對他的權威一種蔑視。安得力心裏感覺很不是滋味。
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三點多鍾了,室內的人都已現出疲憊不堪的樣子,有兩個保衛人員甚至打起哈欠來。這是明顯的厭戰情緒、、這些人缺乏他所具備的連續作戰的精神和思想準備,應該及時休戰了!他在內心對自己說。
安得力還是善於掌握鬥爭火候的。他迅速站了起來,把手對周向明一揮:
好,今天就到這裏了,按照我們的要求,你回去寫檢查吧!
周向明強撐著沉重的身軀走出了保衛處的審訊室,步履艱難。一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疲憊感,襲擊著他的身心。是的,他實在太累
午夜已過,看不見一點星光和月光。天幕像一個碩大無朋的穹隆,覆蓋著大地。北方機器廠靜靜地躺在它的下麵。現在是每天最冷的時刻。這幾天,西伯利亞的寒流襲了過來,整個北大荒被凍成一塊冰坨?,使你的手腳都沒處放。陣陣朔風吹過,更讓人覺得有一股透骨的寒冷。
不過,周向明並沒有畏縮地躲避嚴寒的侵襲,相反,那發漲的腦袋一經冷風吹拂,有一種異常清爽的感覺,疲憊和勞累反倒頓時消失了,腳步也不禁加快了,腦子也隨之活躍起來。
多日來緊張的澆鑄準備工作,除了澆鑄前的兩小時被老主任強製回去休息一會兒之外,幾乎沒合過眼。成功的希望與憧憬,支撐著他年輕的軀體;和蕭奇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愉悅,撫慰著他孤苦的心靈。靈與肉都獲得從來沒有過的充實。
亢奮的精神,繃緊的神經,使他幹勁十足地在澆鑄現場呐喊、指揮,發布命令,東奔西走,上傳下達,那是何等的英武豪邁!現場的人們都說周向明和平日迥然不同,判若兩人;連蕭奇都不時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欣賞著他。可是現在的他呢,卻像一個一敗塗地的俘虜,在聽任勝利者侮辱性的擺布之後,一步一步地向收容俘虜的集中營走去。等待著他的是險惡的未知數。
想一想剛剛發生的事情以及過往的一幕幕,愧悔像尖刀一樣猛刺他的心;血在心頭汩汩地流。
他感到萬分對不起蕭奇。
是自己性格的怯懦,自己感情的自私,自己的優柔寡斷,自己的患得患失而產生的那種難以啟齒、難以舍棄、難以擺脫、難以斬斷的情絲,束縛了思想和手腳,既害了自己,也害7蕭奇。目前,他們兩人所共同麵對的這無比屈辱的處境,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他自己應該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而蕭奇卻是無辜的!
他應該勇敢地背上這個十字架……
因此,他現在心裏隻有一個意念:立即找到蕭奇,向她懺悔3他現在一點也不想再得到蕭奇的寬恕,或者乞求她繼續給他以愛的滋潤;他隻求盡快設法使她擺脫因自己的癡愚和自私給她造成的困境與厄運。
他必須立即告訴她:你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一切的罪責都由我來承受。
於是,走著走著,他又折轉身子,直奔蕭奇所住的女單身宿舍樓走去。
本來早就應該了卻這段不應該產生的塵緣;但是,過去兩年多的時光,他總是為自己找出各種借口以延宕時日。他實在無法放棄這個能夠給他的青春生命帶來愉悅的珍貴機緣。他清楚地知道,是什麼原因改變了他的靈魂,改造了他的軀殼,使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
子漢……
可是,現在再也無法繼續拖延下去了。一切借口都被昨晚那愚蠢的一刹那完全粉碎了。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腳步卻越走越慢了,兩條腿像灌上鉛一樣的沉重。每邁出一步,心頭便劇烈地顫抖一次。
眼看就要走近她了,不知為什麼,心跳卻忽然加快了,過去是常到這裏來的呀!那時很少有這樣的感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緒?
已經走到了女單身宿舍門口了。突然,他心裏猛地一怔:半夜三更,你一個單身男人闖進女單身宿舍裏來幹什麼?聽蕭奇說,運動開始以後,她們的宿舍派來一位革命警惕性極高、革命責任心極強的小腳大嬸來把大門。老人家鐵麵無私、六親不認,即使是住在本宿舍的人,也要出示證件;否則,一概不許出入。你現在前去,要是被這位大嬸發現然後再向運動工作隊報告,會有什麼後果?豈不是給她罪上加罪嗎?
你這是愛她還是害她?
周向明停下了腳步,猶豫起來。
他的思想在劇烈鬥爭:到底是進去還是不進去?
抬頭一望,三樓上那扇熟悉的窗子裏的燈光還在亮著,淡綠色的窗簾下,有一個人的身影在晃動。
那正是蕭奇!輪廓分明的曲線,勾勒出那娉婷的倩影。她佇立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儼如一座黑色的大理石雕像。
看來,她的心靈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本來應該在慶功會上接受獎勵的鮮花,可是,現在卻在暗夜中飽嚐不白之冤的折磨。
這太不公平了!想不到人世間還有這等不平之事。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新中國,生活應該是很美好的呀!可是……他真的想不通。理論和現實脫節太遠了!怪不得秦力常說:生活這本大書太深奧了,我們還遠遠沒有讀懂它。看來,以後得好好讀一讀了。
周向明浮想聯翩,心潮難平。
此時,他多麼想一步跨上樓去,向她傾訴暗藏於內心的、多次想說口難張的全部隱衷;用他男子漢寬厚的胸懷,擁抱那柔弱的、同時又是堅強的身軀;用他強有力的手臂,撫慰那顆受了傷的、正在滴血的心。
但是,他不能夠這樣!
而且,這裏是個是非之地,不可再前進一步;周圍似乎有無數的眼睛在注視著他,使他如芒在背,一刻也不能再停留了!
周向明強忍著負罪求恕的衝動,折轉身來,走向自己的宿舍。剛剛邁出幾步,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三樓上那盞痛苦的燈光,仍在憤懣地閃爍著,那個無比親切和熟悉的身影,依然靜靜地佇立在那電;他還想多看幾眼,可是,他突然發現,在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黑黢黢的人影,時遠時近的在晃動,總是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遇上什麼鬼了?
哦!他忽然省悟到了:有人在盯梢他!
他更有點後怕了一一原來人家設下金鉤、投下釣餌在釣你呢!而你卻渾然不覺。幸虧自己及時醒悟過來,差點兒又做了一件蠢事。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現在可以放心地邁開大步往宿舍去了,用不著害怕那位可憐的奉命盯梢者。
回到自己的宿舍時,同事們早已進人夢鄉了。對於這些同事,周向明的心裏也充滿著內疚:他們都沒有被批準到澆鑄現場觀摩、學習,而他們恰恰都是學習冶金專業、現在又多半從事鑄造工藝設計的技術人員;但不幸的是,他們或是出身於倒黴的剝削階級家庭,或是有可怕的海外關係,或者身上有這樣和那樣的政治疤瘌,因而失去一次觀摩大塑鑄件現場澆鑄的絕好機會,包括他的老同學秦力在內。
現在,室內隻有秦力還沒有人睡。
今天,沒有能夠去現場觀摩澆鑄,對秦力是個很大的打擊。
秦力是一個執著的文學愛好者。在學生時代,他的文學才能已初見端倪,課餘曾創作了一些反映學生生活的作品;走出校門之後,來到了遙遠的北方的這座大工廠,使他看到大工業宏偉的場景,結識了各種類型的人物,從而廣泛地接觸了社會,對生活有了較深刻的感受和認識,加上業餘時間比較充足,於是,他的文學創作有了較快的進步,並且已經有了一定的收獲:在工廠的廠報上,在省、市的報刊上,發表了不少深受職工們喜愛的作品。工廠業餘文工團演出的好多節目,都是出於他的手筆,成為工廠內小有名氣的業餘作家。去年,他除了在本市的文學刊物上發表了一篇自己比較滿意的小說外,緊接著又在上海一家全國著名的文學刊物上發表了一篇很有文采的散文。它記述了北方機器廠的壯麗場景和一些先進職工感人的故事,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反響,特別受到工廠內年輕人的歡迎,他們爭相傳閱,奔走相告,視為精神上品。在一次共青團舉辦的篝火晚會上,有人將全文進行了朗誦,博得與會者極為熱烈的掌聲。他把它視為自己這些年的代表作。
據說,本省作家協會的領導看了這篇作品後,也讚不絕口,認為這樣氣勢磅礴的文章,隻有親身在火熱的建設生活中跌打滾爬、對生活有著親身感受的作者,才能夠寫出來。因此,指名要發展秦力為省作家協會會員。
誰知,這個通知發到工廠之後,竟然引起了保衛部門的注意。他們認為,工廠內竟然有人要參加作家協會,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必須進行嚴格的審查!
一經審查,給秦力帶來了麻煩。因為他們首先審讀他的那篇代表作。負責審讀的保衛科長安得力認為:這篇文章嚴重地違反廣工廠的保密條例,有重要的泄密現象,不僅不允許參加作家協會,反而責令秦力來到工廠的保衛處裏進行深刻的檢查。在保衛處那間不見天曰的黑屋子裏,安科長盡力上綱上線,對秦力施加壓力,使他不得不違心地往自己的頭上潑汙水。經過多次書麵檢查,才勉強過關。
不過,他還是受到團內嚴重警告的嚴厲處分。秦力本來家庭出身就不好,再加上他的一個遠房姨媽的丈夫,在全國解放前夕跟隨國民黨跑到台灣島去了,於是,他又有了台屬之嫌,理所當然被打入了工廠的另冊。特別不幸的是,他在戀愛上又觸犯了民族政策一一愛上了不該愛的異族姑娘,而陰差陽錯又和安科長碰撞上了,二人自然就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至今尚未完全了結……
有了這樣一些錯綜複雜的原因,他這個有如此複雜背景的人物,怎麼能夠獲準到澆鑄現場觀摩呢?所以,他的要求剛剛提出來,就被保衛部門嚴詞拒絕了。
這個釘子碰得秦力很為沮喪。因為他最近又萌生一個宏偉的創作計劃:他想以周向明和蕭奇帶頭試製新產品所經曆的矛盾和挫折作為典型,寫一部長篇小說。他認為這個典型很有現實意義:它充分表現了中國知識分子趕超世界先進科技水平的誌氣和同仇敵愾的愛國熱情一一在中國,這一重大題材直到現在還沒有作家問津呢。他有勇氣首先吃這個螃蟹。他已經搜集並掌握了不少素材。
今天的大型鑄件的澆鑄,對秦力來說,不僅是業務學習的好機會,也是他進行創作的最有價值的積累。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親臨其境,好好觀察,感受一下這個空前壯麗的澆鑄場麵,將來用自己的筆把它忠實地描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