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北方 第二十章 來日方長(3 / 3)

可是怎麼辦呢?重新起用周向明和蕭奇?在當前的這種局麵下,幾乎是不可能的。現在,運動正在進人高潮,他們倆又是運動的典型,他的這個想法不會得到任何人的理解和支持;相反地,卻會給他本人帶來更強烈的指責,給那兩個年輕人帶來更加嚴重的後果。

他坐在那裏,冥思苦想,半晌也沒想出個良策來。猛然,他憶起在北京時部長和他說的話:有些為難之事可以和林子秋商討一下。對!目前惟一可行的,就是到市委去,向市委書記林子秋說明事情的原委,取得他的幫助,或許還有轉機。

與此同時,他也暗暗下了決心:如果市委解決不了,便去找省委;省委不行,他去北京告禦狀!他不相信,在社會主義的中國,找不到講理的地方!

事不宜遲,要立即行動!他拿起話筒馬上給汽車班掛了電話:速派一輛小車來這兒,我有要緊事去市裏!

幾分鍾之後,趙風登上了小轎車,飛速地行駛在去市區的公路上。

現在,周向明正邁開雙腳狂跑著,趕赴火車站……在公共汽車裏,蕭奇麵向車窗坐著。

她用一條羊毛頭巾把頭包得嚴嚴實實的,嘴巴上捂了個大口罩;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淒楚填滿了她的胸膛,憤懣窒息了她的神經。腦子裏一片空白。

天怎麼黑得這麼早?車窗外一派昏暗。奇怪,為什麼連路燈都不亮呢?難道它們也脫產搞運動去了?

汽車開得那樣慢,真是老牛破車!一旦停下來就熄火了,半天才能重新發動起來。快要達到火車站的時候,再次熄火的汽車,幹脆發動不起來了。司機從駕駛室裏走下來,對著乘客大聲嚷道:

都下來!統統都下,幫著推車子!

乘務員在一旁幫腔發出威脅:

要是不下來,誰也別想走成!

車廂裏的電燈也因為發動機的停轉而熄滅了,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麵孔。迫不得已,蕭奇也隨著其他乘客,慢慢走下汽車。

司機用一根彎曲的鐵棍插在汽車的前端,雙手用力搖動,嘴裏還不斷罵罵咧咧的,但發動機仍然無動於衷,趴在那裏紋絲不動。看起來是沒有希望打著火了。

蕭奇暗自著急:要是汽車總開不動,怎麼辦呢?一抬頭,看見火車站的燈光已在不遠的前方閃爍。於是,她不想隨著這輛破車走了,憐起旅行袋,徑自向火車站走去。

她命令自己:必須快些走。否則,趕不上這趟火車,那可就麻煩了。她還能再折回單身宿舍嗎?那裏已經沒有她的歸宿了。到邊境農場是她惟一的去處。

身子疲弱得要命。這些天來,吃沒吃好,睡沒睡好,整天渾渾瀝噩,像是做了一場疆夢。她如今仍在夢中。她的全部生活難道不是一場夢嗎?一個畸形的夢。

走了半個多小時,火車站的燈光仍然是遙遙在望。她實在是走不動了,多麼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但是,火車不等人,決不能停!必須加快速度,一定要趕上這班車!

抬頭一望,四顧茫茫,夜的穹隆,罩著無邊的大地;冷風撲麵,直向衣服裏邊鑽,皮膚像針紮一樣疼痛。來到紅塵已經整整二十四年了,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罪啊!母親要是知道自己心愛的小女兒如此處境,不知如何心疼呢!決不能將自己目前的境況告訴媽媽,不能讓她老人家再為自己分心]自從爸爸去世之後,媽媽的心情就沒有愉快過。本來說今年冬天,要請一個探親假回去看看,周向明答應兩人結伴而行,並且一同到她家裏住上一天。誰知這竟是黃粱美夢!生活無情地懲罰著她,她的心悸悸作痛。

可是,她必須按照生活的安排,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前景。

她仿佛記得,附近有?條近路通向火車站。那次參加聲援古巴人民革命鬥爭的遊行示威,中心會場就在火車站。大會散了之後,她、周向明和秦力三個人離開大隊人馬,抄著一條近道,從那裏走回宿舍。

於是,她便從大路岔開,走上另一條羊腸小道。

誰知這條小道更加難走,高高低低,坎坷不平,一步三躓;道兩旁殘存的高粱、玉米秸,橫七豎八地躺在上麵,不時地絆著她的腳,不一會兒便累得汗水淋漓。加上黑黢黢的天,黑黢黢的地,伸手不見五指,不禁又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怖感:她一個單身女子,萬一碰到了壞人或者虎狼一類的猛獸可怎麼辦?這個地方由於外地跑過來的盲流太多,社會治安情況很不好,經常聽說有惡性案件發生;而荒郊野外,豺狼虎豹也時常出沒,傷害人、畜的情況,亦屢見不鮮……越想越加害怕,隻好加快行進的速度,恨不得一步就邁到火車站。

走著,走著,前麵一個小土崗擋住了她的去路,左繞右繞,怎麼也繞不開,隻好橫下心來,直接從崗上越過去。但剛欲邁步上崗,突然麵前一陣發黑,腦袋忽悠一下,身子隨之傾斜了,馬上將要倒下去……這時,不知從何處伸來一隻手臂,猛地把她托住了。蕭奇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一難道真的碰見壞人了?她下意識地想推開對方,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隻好連忙穩住神兒,睜開眼定睛一看,扶住她的竟是她一直殷切想要見到而又未能見到的那個人。她不由得無限驚喜地叫了聲:

啊,周向明,是你?

蕭奇,是你!

四目在黑暗中驚惶地對視著。雖然在濃濃夜色之中,也能看到對方激動而深情的淚光。

突然,蕭奇把手中的旅行袋一扔,猛地抱住了周向明,把臉撲向他的懷抱。

周向明如夢初醒。黑暗把他的恐懼和顧慮驅走了。他伸出雙臂,緊緊地把蕭奇摟住。

蕭奇激動得淚眼模糊。她抬起頭來,黑暗中望著周向明那消瘦的麵孔,不顧一切地用雙手抱住他的脖頸,把火熱的嘴唇送給了他。

周向明再也沒有什麼猶豫了。

兩人的嘴唇緊緊地膠合在一起。

這是兩個磁石,吸引在一起了。

這是兩團烈火,燃燒在一起了。

這是兩爐鐵水,熔化在一起了。

這是兩塊鋼板,焊接在一起了。

這是兩種元素,化合在一起了。

兩個人的熱血在沸騰,情感在燃燒,心髒在激烈跳動,渾身都感到熱烘烘的。此時,天地間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隻有一股吞噬萬物的激情,在他們的心間奔湧。因此,他們越抱越緊,恨不得化成水,溶合成一體。

如果這一刻整個地球都毀滅了,他們願意一同化為灰燼。

如果時光從這一刻永遠凝滯住了,他們願意成為一對生物化石。如果麵前是一座現成的墳墓,他們願意立刻跳下去,然後變成一雙彩蝶,自由地飛舞在花叢中。

他們誰也不說話,語言在這裏失去了意義,陶醉在無限美好的夢幻之中。

忽然,火車嗚一地叫了一聲。

立刻,他們從夢中醒過來了。

向明,我得走了,我還要趕火車!蕭奇首先說道,她鬆開了雙手。

不!周向明執拗地說,不!他仍摟著她,緊緊地、緊緊地。向明,理智些!蕭奇像個大姐姐用手撫摩著他的頭發,讓我走吧!

我送你上火車!周向明終於像從夢中醒悟過來似的,雙手慢慢鬆開了,又從地麵上拎起蕭奇的旅行袋,同時挽起她的胳臂。

不!就在這裏告別吧!蕭奇困難地卻是果決地說,這對於我已經很滿足了!夜空下,蕭奇的雙眼又閃爍出晶瑩的光,多麼理想的告別!

不!我……周向明像一個依戀母親的孩子,緊握著蕭奇的手不願意放開。他多麼難以失去她。今日分別,相見何期?

向明,親愛的,蕭奇第一次這樣稱呼他,你一定要理智起來!何必再讓他們為你我一時的依戀而加罪於我們呢?隻要你記住剛剛那個美好的時刻就行了!

我……,親愛的,聽我的話!我們會有長長的未來,一定會有的!蕭奇又踮起腳來,深深地吻了周向明一下,然後,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旅行袋,轉身而去。

周向明怔怔地站在那個土丘上,一動也不動。

蕭奇的背影消融在濃濃的夜色中……

2001年3月3日完稿於北京潘家園

2001年6月7日改定

2001年10月10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