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動魄
入夜後下了一場雨,空氣中彌漫著深深的寒意。四下裏皆是一片空寂,隱約聽見雨滴敲打著屋簷,叮叮作響。
江小樓一直沒有入睡,隱約覺得心頭有點煩燥不安,卻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緣故。她輕輕掀開簾子,隻見外頭紅燭搖曳,寶鼎香浮,小蝶正撐著頭瞌睡,一切與往常並無不同,便又輕輕放下帳子,突然遙遙聽見遠處傳來梆子響,她一時愕然,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小蝶,現在什麼時辰了?”
小蝶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狐疑的聽了一會才道:“小姐,天還沒亮呢!”
江小樓蹙起眉頭,盯著外麵黯淡的天色並不多說,小蝶便起身上去關好窗戶,回頭道:“可能是外麵下雨小姐才睡得不踏實,再睡一會兒吧。”
江小樓輕輕舒出一口氣,正待躺下,誰知外麵突然有婢女稟報道:“郡主,謝府有人來報信,說謝老爺去世了。”
江小樓猛地一震,竟是一身冷汗涔涔,隻覺咽喉一團棉絮堵著一般,幾乎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小蝶臉色微微發白:“小姐——”
江小樓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當初太無先生就說過伯父是心脈受損,終究是躲不了的。你去準備一下,我們上門吊唁。”
“是。”
天剛蒙蒙亮,慶王府就準備好了一輛素棚馬車,馬車一路到了謝府門口。謝家大門已然打開,門口搭起喪事牌樓,牌匾、影壁上全部掛了白,身穿素服的仆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著。迎客的仆婦見到慶王府的馬車似是吃了一驚,連忙迎上來。江小樓不待她說話,便徑直往內行去,仆婦隻能戰戰兢兢跟在身後,不敢多言半句。門內同樣是一派忙碌場麵,大院子裏掛起足有三丈高的幡旗,中間是繡著招魂咒的緞麵旗幟,扣著荷葉寶蓋,中間嵌著絨腰。京城習俗,人去世後隻要掛起幡旗,靈魂便會隨著飄揚的幡蓋歸來。一隊身著袈裟的和尚在幡旗下魚貫穿過,筆直進入了靈堂。而院子裏已經搭建了一座主棚,四座附棚,棚子裏還設有座位,賓客可以直接到這裏休息、喝茶、敘話。當引路的仆婦要把江小樓帶入主棚的時候,江小樓卻搖了搖頭,徑直向靈堂而去。
大廳門口設了一口報喪鼓,江小樓剛到門口,那鼓點就響了兩下,靈堂上的悲泣之聲瞬間傳了過來。小樓一腳踏入靈堂,隻見精致的黃梨木垂花門全部用白布遮蓋起來,大廳裏一口楠木棺材架在了四張長凳上,靈堂前擺放著各式祭品,謝家人全都是滿身素服,在哀樂聲中悲泣不已。江小樓瞧見他們,卻是目不斜視,手持焚香一束,徑直上前向謝康河行禮。
王寶珍擦了一下眼淚,躬身道:“明月郡主,多謝你送來的人參補品,老爺卻是用不著了。昨兒夜裏他突然一口氣上不來,還沒到大夫進門,人就這麼去了。”
江小樓冷漠地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那口楠木棺材上。
王寶珍麵上含著哀戚之色,口中卻繼續道:“老爺去時留下遺言,叫二少爺接替他管著謝家,但二少爺畢竟太年輕,我怕他行事多有不周,郡主是老爺最信任的人,今後還請你多多照拂。”
江小樓聞言,已知對方不過是在試探,所以口中隻是淡淡嗯了一聲,既沒說一聲反對,也沒說一聲讚同,似是完全與她沒有關係。
環顧四周,謝倚舟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謝月隻是一身素服,垂頭屏息,唯恐江小樓秋後算賬;謝柔和謝香一臉悲戚,滿麵淚痕,卻是隻聞哭聲不見哀意。唯獨一個小小的謝春,幾乎哭成一團,眼淚鼻涕都糊了麵孔,真是傷心的很了。江小樓越過王寶珍,徑直走到謝春麵前,柔聲道:“伯父早已料到會有今日,你不必太過悲傷。今後若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去金玉滿堂或者慶王府找我。”
謝春抬起臉,濃密的睫毛下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是困惑。謝康河在世的時候,江小樓從不對自己表現出親近,怎麼今日卻突然如此和顏悅色?
諾大的謝家有幾人真心為謝康河掉眼淚,他們莫不是在拚命想著如何才能爭得更多的家產。江小樓隻是微微一笑,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痕跡。謝康河早已料到會有今天,他派親信告知江小樓,不要再去謝府看望,避免引起那些小人的別樣心思。另外,就是替他照拂謝春。謝康河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卻並非一個成功的父親,他早已把謝家子女的本性看得十分透徹,不過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連失望都談不上了。
謝倚舟走上來,俊朗的麵容格外客氣:“郡主放心,我會代替父親好好照顧妹妹們。”
江小樓唇畔的笑意更淡了些:“二公子,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做生意的道理你應該比誰都懂,出爾反爾違背道義之事,必將引起群商攻訐。伯父奔波多年,經營起謝氏招牌不易,我勸你——慎重行事。”
謝倚舟愣了一下,最近絲綢鋪來了一位富商,出三倍高價購買特級香品紗,然而鋪子裏所有庫存都已經被人訂完,再行生產已經來不及了,他再三思索後製造了一場事故,讓人以為鋪子裏的所有香品紗都已經浸了水,他又利用與訂貨客商之間的長久合作關係,親自登門道歉,故意賠償了一筆銀子,反手便將貨賣給了高價客商,盈利五千兩白銀。但這事情十分隱秘,江小樓又是如何得知?他一時背後冷汗,麵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你——”
“二公子不必緊張,我並沒有時時刻刻都盯著你,隻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這消息既然我能得到,很快其他商戶也會知曉,我不希望伯父多年來的心血毀之一旦,希望你小心謹慎。”
江小樓的商鋪生意紅火,她又和謝連城來往密切,會知道這個消息並不奇怪,謝倚舟細細一想,便不願多放在心上,隻是冷淡地回答道:“一則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二則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而富者必用奇勝。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是為了謝家著想,這畢竟是我的家務事,郡主不必擔憂。”
江小樓望著對方誌得意滿的麵孔,微微搖了搖頭。自作孽著不可活,失去了信譽的商家根本無法在商界立足,隻可惜謝康河半生心血,眼看就要付諸東流。
恰在此刻,一個年輕男子跌跌撞撞進了門,一頭栽倒在地,惹得眾人大為震驚。謝春上前一步,失聲叫了出來:“三哥!”
江小樓一愣,目光落在這年輕男子的身上,他一身錦衣不知在何處蹭破了,靴子上滿是黃土灰塵,頭發也是無比蓬亂。謝春衝上去扶了他起來,江小樓才看清了他的長相,這少年一張臉白白淨淨,身形很有幾分瘦弱,眼睛卻比秋星還明亮。他剛爬起來,卻又撲通一聲在靈前跪倒,臉上沒有一滴眼淚,可江小樓卻分明感受到他心底的那種哀慟。
真正的哀慟,是發不出聲音的,甚至可以是沒有眼淚的。
江小樓靜默地望著他,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能夠被謝春叫作三哥的,應當就是謝康河的第三個兒子謝天釋。果然,謝倚舟率先嗬斥道:“父親去世你都沒辦法及時趕回來,實在是忤逆不孝的東西,現在還有臉回來!”
謝天釋沒有看他,那雙眼睛並沒有看任何人,像是聽不見謝倚舟的呼喝。謝倚舟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領子,怒聲道:“你聽不見嗎?”
謝天釋垂著頭,像是十分喪氣的模樣,眼睛逐漸變得黯淡無光,謝倚舟揚起拳頭便要揍下去,謝春尖叫了一聲捂住眼睛,然而謝倚舟卻沒能打下去,因為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謝天釋不過抬起一隻手,便阻止了那看似堅韌不催的拳頭。
謝倚舟的臉色慢慢發白,麵上湧起黃豆大的汗珠,王寶珍尖聲道:“三少爺,你怎麼能在老爺靈堂上鬧事,還不快鬆手!”
謝倚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極為狼狽。謝天釋從他的身上筆直跨了過去,燃起一炷香,恭敬地在靈堂前叩了三個響頭:“父親,兒子不孝,來遲了!”
謝天釋是謝康河最小的一個兒子,從前被提起的機會極少,謝家所有人都似乎對他的存在可有可無,但今天江小樓見到這一幕,心中卻對他陡然升起一絲好感。這少年,真是個有趣的人。
謝天釋轉過頭來,看著謝春道:“大哥呢?”
謝春眉頭一下子皺緊了,卻是有些猶豫。
謝倚舟被仆人扶了起來,咧了咧嘴角,陰冷道:“那人不是我謝家血脈,早已經被父親趕出去了。”
謝天釋的濃眉抖了一下,眼睛裏有一絲異樣的神情閃過。
江小樓一直漠然觀望,此刻才開口道:“謝大公子如今已經搬入新宅,待會兒我會把地址告訴你。”
謝天釋這才注意到大廳裏的這位陌生女子,她也是一身顏色素淡的衣裙,麵上不施脂粉,發間也未戴半點飾物,晶瑩的眸子和白皙的麵孔卻格外引人注目,那張纖巧的嘴唇若是輕笑起來,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謝家姐妹或溫婉或高貴或天真,可謂各有千秋,但任是萬紫千紅,也壓不過她滿身的清豔獨特。他看著她,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你是江小樓。”
陽光照進來,恰巧照進了謝天釋的眼睛,他的眼睛帶著笑意,就像是滿天陰暗裏突然照進來的一縷光明,他認真地看著江小樓,開口道:“我知道你,他給我的信裏,每一封都提到了你,所以我好像很早就已經認識你了。”
江小樓的臉莫名奇妙有些泛紅,她隱約可以猜測出謝天釋為什麼會認識自己,他是謝連城的親弟弟,同為謝夫人所出,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他口中的“他”,除了謝連稱以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謝連城為什麼每封信都會提到她,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此刻她有鏡子,她會發現自己麵頰上的紅暈不由自主升了起來,但如果這時候有人追問她到底是什麼緣故,隻怕她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