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冷箭
眾人慌了神,連忙把赫連慧抬回了內院。大夫匆匆忙忙地趕來,急忙替她搭了脈,赫連慧已經在氣喘不及的情況下昏厥過去。
三皇子沒有想到好端端的拜個堂竟然會出這樣的事,他一時惱恨到了極點,重重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婢女戰戰兢兢:“三殿下,明月郡主她……”
“快讓她進來!”獨孤克脫口而出。
江小樓從門外走了進來,獨孤克猛然抬頭盯著江小樓道:“雲珠郡主是不是天生有疾?”
江小樓神色安穩:“三殿下不是早就知道麼,雲珠郡主是有哮喘病的,不過……好些年未曾犯過病了。”
獨孤克麵色慢慢陰沉下來,三四年沒有犯病,在喜堂上卻倒下去了,哪裏有這麼湊巧的事兒?
“你們慶王府必須給我一個交代,立刻,馬上!”
江小樓並不理會他的怒意,隻是靜靜走到旁邊坐下:“事到如今,還是請母親做主吧。”
獨孤克冷哼一聲,吩咐道:“來人,去把慶王妃給我請來!”
婢女嚇了一跳,慌亂之中差點在門檻上絆倒。
獨孤克心情焦慮,在大廳裏踱來踱去,麵色極為陰沉。江小樓卻視而不見,慢慢坐著喝茶,神色格外冷漠。獨孤克幾次停下來想要問什麼,見她如此表現,話也就全都咽了下去。
按照大周慣例,女方家中也會宴請自家的親戚朋友,江小樓原本說去去就回,過了兩個時辰都不見蹤影。慶王妃正在招呼客人的時候,外邊突然來了一位報信的人,說是新娘子舊疾複發,倒在喜堂之上。慶王麵色大變,腳下一個踉蹌堪堪暈倒。慶王妃在短暫的驚怔之後,吩咐人把慶王扶回去休息,又向朝雲道:“準備一下,這就趕去三皇子府。”
“是。”
慶王府的馬車在半個時辰後趕到了三皇子府,慶王妃進了門,麵色紋絲不變:“人怎麼樣了?”
江小樓擱下了茶盞,語氣沉穩:“母親,大夫還沒有出來。”
此刻,簾幔微微動了一下,大夫走了出來:“殿下,準備後事吧。”
“你說什麼?”獨孤克滿臉驚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大夫搖了搖頭道:“婚禮過於忙碌繁瑣,雲珠郡主是舊疾複發了。”
獨孤克第一次體會到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的感覺,退而求其次迎娶赫連慧已經很無奈,新娘子剛剛娶進門就要辦喪事,這叫什麼事兒!“大夫,有沒有其他辦法?”
大夫搖了搖頭,滿麵惋惜:“這病本來就是這樣,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不要說婚禮這樣勞累,哪怕空氣中有一點讓她過敏的花粉或是灰塵,隨時都會致命的。別看新娘子平常好好的,就跟個紙做的人似的啊……”
獨孤克麵色鐵青,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一言不發。
慶王妃語氣格外平靜:“人還能活多久?”
大夫歎了口氣道:“我用金針給她吊著命,不過就小半個時辰的功夫。讓她說完想說的話,安安靜靜地走吧。”說完他便行了一禮,躬身退了出去。
慶王妃看了一眼內室的方向,向著三皇子道:“殿下,你可有話要與慧兒說?”
獨孤克頹喪地搖了搖頭,他對赫連慧並無感情,又有什麼可說?
慶王妃帶著江小樓進入內室,紅色的綢緞高高掛起,桌上滿擺刻著龍鳳呈祥字樣的碗碟,兩雙象牙筷子,紅底金字的流蘇錦緞鋪在桌上,粉色緞裙的婢女站立兩側。本該是喜氣洋洋的新房,如今卻是一片愁雲慘霧,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哀戚。大喜之日,新娘子就奄奄一息,可真是禍從天降。
瞧見慶王妃,婢女們紛紛跪下行禮,慶王妃卻揮了揮手:“你們都出去吧,我有話要對雲珠郡主說。”
眾人不敢分辨,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紅色的錦帳裏,卸了釵環的赫連慧麵白如紙,虛弱地躺著。聽見腳步聲,她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漆黑的眼睛望向了慶王妃的方向。旋即,她勾起了一絲虛弱的笑意:“母親,你是來見我最後一麵的嗎?”
慶王妃並不言語,隻是徑直走到她的麵前,坐在了一隻繡凳之上。
赫連慧輕輕笑了一下,臉色比剛才更白,嗓音也變得與往常不同,啞聲說:“我的親娘……一直畏懼你,不願意讓我去陪伴,甚至連請安都托病不去。可是後來她死了,無人可托,終究隻能來求你。剛去的那天我躲在櫃子裏不肯出來,你親自端著碗來找我……咳咳,潔白的碗裏頭放著小小的粽子,鹹的、甜的、棗泥的、豆沙的,你讓我任意地挑揀。”
慶王妃歎了一口氣:“這些事兒,原來你都記得。”
“別人如果想去母親的房裏,總得有時有響,隻有我想什麼時候去,就可以什麼時候去。小時候,遇到你正在歇著,我還會撒嬌和你一起躺著,就在你的身邊。”
慶王妃麵上浮起一絲無奈的笑意:“是啊,那時候你還常纏著我講故事。”
赫連慧臉色越發白了:“母親,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但你一直很疼愛我。有時候我淘氣,悄悄撓你的手心,你一笑就醒了,依然不舍得說我。你不高興的時候,我就站在你身邊說笑話,那時候……咱們母女真的很開心。”
慶王妃望著赫連慧,眼眶慢慢濕了,突然開口說道:“你身體不適,不要再說了。”
赫連慧卻靜靜地道:“如果今天不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她遠遠地望了一眼江小樓,悠悠一笑,“其實我早就猜到會有這一日,隻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哀。今天我把自己想說的話都告訴你。”
她重重咳嗽了一聲,精神卻陡然比剛才好了許多,眼神也是異樣的亢奮。
“從前我是真的把母親當成我的親娘一般看待,你也是那樣的疼愛我。讓我以為即使沒有親生母親,也能在王府裏立足。可是赫連雪回來了……”
慶王妃立刻打斷了她,“不,在我心中你和雪兒是一樣的。”
赫連慧冷冷一笑:“母親,我不覺得你有多麼愛我,想要像愛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去愛一個跟你沒有血緣的孩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
“沒有比較,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對於親生女兒,母親隨時可以任意責備,可對於我……你總是那麼客氣。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不會生氣。這是因為咱們之間隔了一層,你永遠不會用教育瑤雪姐姐的方法來教訓我。”
慶王妃不說話了,她對赫連慧一樣很是疼愛,但瑤雪畢竟是她的親生女兒,又失散了這麼多年,所以在瑤雪剛剛進府的時候,她的確是忽略了赫連慧的感受。現在想來,她時常落寞地坐在一邊,靜靜地望著自己。那時候她是不是在期待著什麼,如果自己能夠向她投注一眼,是不是後來的事就不會發生?
赫連慧唇畔的弧度很諷刺:“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瑤雪,她溫柔、善良、美麗,擁有我想要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流著母親的血,這一點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是趕不上的。所以我很怨恨她,從她入府第一日開始,我就想著如何讓她離開母親的身邊。是我告訴她,隻有去死,才能洗刷過去的恥辱,才能結束母親的災難。如果讓別人知道她的經曆和遭遇,母親將會承受最可怕的羞辱。”
慶王妃猛然閉上了眼睛,不忍卒聽。
赫連慧微笑了一下:“我是凶手,可江小樓卻找不到……咳咳,永遠找不到證據。你瞧,多有趣啊——”
江小樓隻是站在原地,麵上的表情格外冷靜。
人之初,性本善。第一次見到赫連慧,她安靜、乖巧,眉目間帶著幾許孱弱,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然而,本該溫柔美麗的少女,卻有一顆惡毒的心腸。或許是她對慶王妃的愛有無法解釋的獨占欲,或許是她的嫉妒心超越了良知。比起順姨娘、赫連笑那種勾心鬥角的血腥算計,這樣兵不血刃的陰森,反倒讓人脊背發涼、毛骨悚然。
慶王妃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不要再說了。”
赫連慧側著臉,淚珠慢慢地從左眼滾落了下來,慢慢劃過鼻梁,隻有一滴,晶瑩剔透,然而她的唇畔卻帶著古怪的恨意:“如果一份愛是殘缺不全的,那我寧願不要!如果母親不是隻愛我一個人,那我寧願你恨我!所以,母親殺我是對的,如果我活著,早晚會殺死江小樓。”
江小樓聞言,徑直望入赫連慧的眼睛。
赫連慧的聲音格外冰冷:“死了一個,又來一個,老天待我何其冷漠!”
“慧兒,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不知悔改!我這麼多年對你的教導,半點用都沒有嗎?”慶王妃麵上的憐憫慢慢消失了。
“哈哈——”赫連慧仿佛聽到了特別可笑的話,她當真笑了起來,隻是一邊笑,一邊有血沫子從她蒼白的嘴巴裏湧出來,那場景格外可怖,她卻渾然不覺似的,“母親,有些人是天生的壞種,怎麼教也教不好的。”
江小樓輕輕歎息了一聲,是啊,天生壞種的你為何到了臨死都不肯認錯,不肯請求王妃的原諒——
慶王妃突然站起了身,再也不肯看她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簾幔動了一下,王妃的身影在內室消失了,赫連慧看向她的目光慢慢轉了回來,落在江小樓的麵上。
“你本來可以讓王妃原諒你,隻要你說,她一定會原諒,為何要激怒她?”江小樓這樣問道。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赫連慧笑了一下。
“不,你說寧願讓王妃永遠憎恨你。赫連慧,你壞的還不夠徹底。”江小樓淡淡地道。
“誰說的……咳咳……”赫連慧臉上露出冷酷的笑意,“原本我打算,下一個就是你,可惜,可惜老天爺不肯給我機會了。我是個小騙子,你是個大騙子,你可要一直騙下去。好好扮演你的乖女兒,我相信……你會做得比我好,因為你比我聰明、比我狠。記得,別讓人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