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停住了話頭,衣衫披拂,已坐到一張席上。
曹丕不置與否,屈起兩指,敲了敲幾麵。
青衣小僮捧上茶具,是一隻青瓷纏枝花紋雙耳壺,並六隻青瓷淨底茶盞。
當時飲茶還是才剛剛興起,對於茶道亦無後世那多繁瑣禮儀,不過是一旋一衝,去除青澀之氣,再複衝泡罷了。
但那瓷色極美,潔如玉,薄如紙,隱隱透出天青色的柔光。小僮執壺,一一斟滿茶盞。織成等人也分到一杯,如明河槿妍,不免有些受寵若驚,槿妍更是幾欲站起來侍候,卻被曹丕製止了:
“你們娘子重傷方愈,便坐著陪她飲茶罷,不然以她的性子,隻怕坐不安穩。”
盞中茶湯鮮綠,清澈到了極點,便宛若一盞可以漾動的碧玉。
織成卻已看了出來,道:“將軍可是在等待什麼貴客?我們在這多有不便,不如就先向將軍告退了。”
不知怎的,心下卻忽然緊張起來,說不出為什麼,但眼中已經自然流露出惕然之意。
曹丕神色淡然,實則卻在仔細打量她。
聽說她昏迷了整整七天才醒過來,本來便是纖瘦的身形,現在更足足瘦了一圈,露出衣袖的手腕,當真纖細如柳枝,不堪輕觸。
尚是初秋,除了早晚稍涼外,眾人都還穿著輕薄的夏衣,她便已披上了一領絹底緞麵大氅,弱不勝風。也難道陸焉方才親自放下紗簾,想必早就看出了她怕風。
這大氅必是落雲館的舊物,槿妍是個精細人,為了不顯眼,特為她擇了這一領玉色的大氅,近似青綠,亦不算違製,但比起青綠來,又要貴氣得多。
玉色映照下,她的麵頰白得有些透明。下頜尖俏了許多,越顯得那悠遠修長的遠山眉,如黛色的山巒,連綿起伏。眉尖那一蹙的韻致,便是臨著蒼翠的秀崖。
這樣明慧聰穎,她恐怕已經看出什麼了。
回想過去與她的幾次交道,似乎這便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大風將起之時,她永遠都能領先一步,瞧見那微微漾動的青萍之末。
怎會有這樣的女子,即使是在大病初愈、如此柔弱的時候,仍如蒲葦一般——即使葉片被搓磨得粉碎,那絲莖還是柔韌如初。而阿洛……阿洛是枝頭的嬌花,讓人不由得不珍藏嗬護,隻因經不得一番淒風苦雨,便凋謝不存。
曹丕端起茶盞,輕嗅其香,其意態極為悠閑,淡淡道:“無妨,你們此時要走,已經來不及。因為我的客人,已經過來了。”
陸焉衣袖無風自動,但很快又平息下來。他緩緩端起茶盞,吹去浮縈其上的白氣,姿態優雅無雙。
忽聽窗外有人朗笑一聲,道:“香氣清鮮,茶意幽濃,這樣的好茶,鄴城這樣萬丈紅塵之地是萬萬沒有的,可是來自陽平觀的‘陽平玉葉’?這烹茶之水,自也不會是此地的黃湯子,唔,水輕且湛,烹之易沸,應是窖藏了兩年以上的雪水,我說得不錯罷?”
那人語聲清亮,如泠泠泉響,初時暗含著冰層初融的寒意。聽那聲音來源,竟並非在門窗之後,而是在軒館之上的高處。
織成等人微微一驚,忖道:“這是何人,在桐花台中,也竟如此放涎大膽?”
那人說到“鄴城”二字時,便仿佛一聲脆響,冰層崩裂開來,化作無數尖利的冰棱!此後每吐出一個字,便如當空射來一枝無形冰棱,叫人心口一緊!
才隻說到“紅塵之地”,明河心口劇震,手腕一顫,再拿不穩茶盞,砰地跌在了麵前的席上,幸得隻潑了半席的茶水,盞子倒還完好無損,趕緊撿起來抱在懷中,一顆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蹦了出來。
回頭看眾人時,曹丕等人兀自麵色如常,品茶不言。便是織成與槿妍,也都麵色蒼白,顯然亦受那人話中真力所激。雖未飲用茶水,但那盞子卻依舊緊緊握在指間,隻是指節微微發白,顯然也是竭力穩住心神。
不僅在心中大慚:“那人雖然肯定是內力深厚,但並沒有傷人之意,不過是借著話語之中的真氣,擾亂人的心緒罷了。沒想到這種時候,論及定力,我連槿妍都比不過。娘子大病初愈,竟也強過我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