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聽他話語之中,似乎有遺憾、有傷心,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述的惆悵。
她對萬年公主當年並不甚了解,也無法答言,隻是陪坐在一旁,瞧著那棺槨,默默不語。
曹操忽然道:“織成?”
織成驀地回過神來,聽他叫自己,忙道:“丞相。”
心中嘀咕道:“怎的他叫起我的名字來,卻不叫我甄氏、甄娘子了?也不知又有什麼詭計。”
隻聽曹操道:“你我有兩次同處暗室,一次在人間,一次在幽冥。這也算是一種緣份了罷?”
織成不明其意,苦笑道:“可惜這兩次,都並不是什麼好事。如果可以選擇,我倒是寧願不要這種緣份。”
曹操一怔,先有尷尬之色,隨即哈哈大笑,笑聲爽朗,震得整間墓室嗡嗡作響。織成慌道:“禁聲!”
她指了指那棺槨,正色道:“公主靈柩在此,還望丞相自重。”
她先前見左慈對萬年公主視若神明,既敬且恭,此時便出聲提醒。至於她自己,雖與萬年公主沒什麼交情,也不覺得統治階級就有什麼了不起,但畢竟逝者為大,也不願在她靈前大聲喧嘩。
曹操一怔,笑意未減,卻搖頭道:“阿宜有靈,必不會怪我。想當年,她便是喜歡我這毫不造作的爽朗性子。”
織成腹誹道:“爽朗有時,造作一直。”
曹操見她不答,以為她尚有顧忌,隻得肅了肅神色,道:“不信你問左元放,二十多年前,阿宜和我在帝都,可是名動一時。不過她是以美貌而著稱,我卻是以頑劣而揚名。”
他目中露出回憶的神采,似乎又回到了年少輕狂的當初:
“我那時與袁本初交好,成天在帝都遊蕩、惹事生非。記得當時有戶人家娶新婦,在園中搭起高大的青廬招待賓客,十分熱鬧。我二人便商議著,要將那新婦劫出來,瞧瞧她是否有容色。當時說好了,由袁本初在青廬外高呼有賊,引得所有賓客都跑去看熱鬧,我趁機便潛入青廬,拔出匕首,逼著那新婦不敢喊叫,遂背了她跳牆離開。”
織成目瞪口呆,實在看不出眼前這即使被困墓中、威儀尚存的奸雄丞相,竟也有這樣頑劣搗蛋的時候!
還有那袁本初!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袁紹啊!兩人一起幹出這樣的壞事,去搶人家新娘,隻為了瞧瞧她長得好不好看!這哪裏是官二代?簡直就是惡少!
曹操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笑道:
“後來更有趣呢,袁本初在路上攔著我,非要由他來背那新婦。我拗他不過,隻得交了給他,但將這等溫香軟玉主動讓出,心中實在氣忿不過,他剛一背上,我便大呼‘賊在此’!結果那戶人家的賓客仆從紛紛來追,袁本初嚇得不輕,慌忙將那新婦擲下地來,便倉皇逃竄,誰知一步不慎,竟跌入了路邊荊棘之中,發冠脫落,衣襟也撕破了幾道口子,堂堂袁氏大郎,竟狼狽到如此地步,哈哈!哈哈!”
織成又驚又樂,也忍不住笑,道:“後來呢?你們有沒有被捉住?”
“後來啊,”曹操又摸了摸鼻子,微笑道:“後來恰好阿宜從這裏經過,將我二人藏入了她的車輿之中。那些人如何敢冒犯她的車駕?就此才把我們帶離了那是非之地。”
他笑容中微帶苦澀,道:“如今想起來,此事若是敗露,我倒也罷了,橫豎是‘贅閹遺醜’,他袁本初,卻是堂堂的三公之後,要是讓人知道犯下這等渾事,豈不又是我的罪過?
我自幼失怙,缺乏管教,當年原也頑劣……”說到此處,聲音已逐漸低了下去,吟道:“自惜身薄祜,夙賤罹孤苦。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
曹操父為大太監曹騰養子,曹騰雖居中常侍,頗具權勢,但在重視門第的漢朝來看,曹家卻是地地道道的閹宦後人。時下文人政敵攻擊曹操,每每就說他“贅閹遺醜”,曹操貌雖豪邁,往往一笑了之,但其內心深處,未始沒有自卑自傷之意。
在這深埋地底的墓室之中,終於流露了出來。
織成聽他說到自己從小失去母親,又因身世為世人所譏,不由得慰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也是自幼父母俱亡,無人管束,那是命運使然,須不是我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