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魏公這樣手段曖昧,才讓我在宮中有了喘息之機。”織成淡淡笑道:“而我入宮前一晚,五官中郎將刻意留宿落雲院,更是讓所有人對魏公待我之寵深信不疑。”
“大兄……”曹植忽然掠過一道疑問,脫口說了出來:“大兄一向處世嚴謹,從無紕漏,為何那晚會醉宿你的落雲院?就算是他要保護你,也有很多別的辦法,他卻這樣做了,難道是……難道是大兄他……”
他也早就察覺了阿父對織成的用意不善?可是阿父行事那樣隱晦,所有人都以為是好意,他又不能公開對抗,所以才會用了那樣看似不堪卻實在有效的法子?至少令得伏後等人投鼠忌器,終於容得織成有了喘息的空隙。
曹植忽然覺得一切都變了。這樣幹淨明朗的天地,在他看來一向隻有晴雪明月、雨絲風片;而他的生活中也一向隻有縱情詩酒、擊鋏長歌,從何時開始,竟變得如此複雜血腥、而又深不可測了呢?
“我甫入宮中,便察覺出不妙。魏公素來知我誌向,若當真用我,當在真正的少府衙內提拔我才是。也是在內府,卻不入宮廷,專司織造之事。但他卻調我入宮,分明是要將我架空,令得那些曾與我共生死、同患難的織奴們近我不得。”
織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為了試探他,要求一定要帶阿苑進宮,他也允了。”
“阿苑?”曹植皺起眉頭想了想,那日凝暉殿如飛虹掠過的劍影,刹那間在眼前浮現:“是那個女刺客?”
自織成入宮之後,他以為那是進了阿父的勢力範圍,便放開了心懷。最近有個從幽州過來的遊俠兒,據說劍術精絕,他拉了楊修去跟人家論劍喝酒,興之所至,還寫下了渲暢淋漓俠氣縱橫的《白馬篇》,被傳誦一時。他滿腔豪情,恨不得白馬金羈連馳西北,隻恨鄴城太小,冀州亦狹窄得很,那鄴城的後宮對他來說,是太狹小太幽暗的所在,哪裏能進得了他的眼角?
所以對於織成入宮後的所有遭際,竟是一無所知。連她帶入宮的並不是他所熟識的槿妍而是那個女刺客,他也全然未曾聽聞。
織成將他所有的神情都看在眼中,不由得暗暗搖了搖頭。
自己不過是在宮中弄出點小動靜,曹丕便能立時知道,與他的敏感靈捷相比,曹植相差也未免太遠了,甚至還比不上楊修和何晏。雖說曹丕乃是衛尉,但是以曹操如今對曹植的寵愛,他即使不在其位,宮城之中也理應有大批人願充作耳目為之效力。
但曹植竟然毫無這個覺悟。
或許他真是無意於那個位置吧。那就更應該避此嫌疑之地,以免引起曹丕的猜忌。因為擔心“俠以武犯禁”,所謂遊俠兒自漢以來,一向是被當權者打擊的對象,曹植卻又偏偏愛結交豪客俠士。如此種種,則曹操那拳拳愛子之心,最終是否反倒是害了他呢?
“你怎麼帶了她入宮?阿父竟肯答應,難道不正是因為對你的寵信麼?”
曹植的話語,更讓織成皺眉:
“阿苑這樣的重罪,決非我輕易說項便能釋放。魏公不過是覺得,掖庭獄押著也是押,放在宮中一樣是押,橫豎她與我一樣,被囚禁在宮牆之內,是絕計飛不出去了。”
織成從容地搓了搓手指,看著原本凍得發白的它們,一點點泛出血色來:
“我就偏要先放了阿苑,然後自己也逃出來。”
曹植看著眼前這個冷靜的女郎,半晌說不出話來。
從前隻覺她武勇過人,敢於衝入武衛陣中去救元仲,便已讓他刮目相看。後來之所以願意答應陸焉來保護她,不僅是為了與陸焉的交情,還對她有一種憐惜之意——若非世道艱難,一個出身甄氏的女郎,又怎會象她這樣狠決堅毅?
便是今日他不顧一切地衝出城來,甚至是楊修殺了薑源也在所不惜,不過為的也是那種憐惜。
隻到此刻他才發現,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惜。
她天生就不像他平時所見的那些貴女,就算在最艱難的時刻,她依然會頑強反抗,絕不坐等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