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機緣,卻是來自千年之後。
在配合柯以軒做那套具有鮮明漢錦風格的“秋風洛水”係列服裝時,她遍訪名師,殫思竭慮,接觸並學習到了很多織錦知識。
關於月華暈襇的知識,便是由此而來。
雖然真正的月華暈襇,是成形於唐朝,一直興盛到明清。然而其發明之源,隻能來自巴蜀。
自戰國以來,蜀錦一直長盛不衰,但大多是通過顏色與經線的交錯浮沉,而形成平紋或斜紋的錦麵,稱為經錦。有心思精巧的藝人,多次發現如果在錦麵上注意其經線的接須,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彩條錦。彩條錦即為蜀地所首創,因這種接須的工藝十分精深,非老匠人而不能為。即使鄴地吳越等處竭盡所能地模仿,也因為符合條件的能工巧匠太少,產量不足而望之興歎,其主打產品的錦繡,往往隻能靠在平紋或斜紋的錦麵上織出花草鳥獸紋樣,而出現鮮明奪目的效果。
但在內行看來,這種鮮明奪目,又失於輕浮,遠比不上彩條錦中的珍品那樣大氣典雅,有一種沉澱之後的靜美。
至於月華暈襇就不必說,它的發明,又是因為彩條錦的織作達到了一個高峰,才為“彩條暈襇錦”的產生創造了條件。
也就是說,以鄴地織室的能力,當然會有數名技藝嫻熟的織工。如果將月華暈襇的工藝教給了他們,在短期內是可以複製出這種錦來。
辛苑所獻的那件襜褕,也的的確確是乙室所製。
然而月華暈襇工藝的發明,卻絕不可能是鄴地的織室!
因為,所謂的暈襇工藝,無論是後世所稱的“月華”還是“雨絲”,在外人看來似是偶然,其實卻經曆了百年、甚至是數百年、上千年的積累與沉澱,也是數代人的心血智慧之結晶。鄴地織室如今雖有數百人,也有幾個國寶級的老織工,又招收了不少熟工,卻才建立不足十年!
“所以,這種工藝的源頭,必定是在錦城,而非鄴城!”
織成的解釋中,當然隱去了後世等字眼,但崔妙慧仍是聽得明明白白。
她萬萬沒有想到,所有周密的計劃,竟是由織錦上一個小小的工藝而露出了馬腳,並造成了一係列的失敗。
伏後被鳩,馬超被捕,辛苑與她,也不得不亡命於江湖。
益州多年經營,至此毀於一旦。
“崔女郎這輛衣車不錯,雖然看似低調,卻用的是朱檀,每道榫節都嚴絲合縫,想必便是在以坎坷著稱的蜀道跑上百裏路,亦不會有半分的拔縫脫榫。”
織成這番話,正是當初崔妙慧始入宮時所言。如今想來,恐怕那時織成便已瞧出了她與辛苑的關係。隻可笑她二人為博其信賴,還在中宮之前演出一場兵戈相向。也不知這甄氏,在那一刻是否腹中已冷笑多時?
崔妙慧一向自恃聰明,此時卻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隻欲鑽入地下,才可暫解羞慚。
這個甄氏!
最初聽到她的聲名,是銅雀之亂後,在家宴之中,偶然聽到家中長輩提起。崔家雖然清貴,卻不是那樣迂腐於規條的世家,單看對她的教養便是。否則不會曆經數朝,仍保持超然不倒的地位。
所以聽長輩們的語氣,是覺得這個女郎頗有俠氣,兼膽大心狠,且又有煽動力。原本織室裏那些沉默寡言,與木頭泥巴也隻多口氣的織工們,在她的鼓動下,竟也敢上牆守城、出城殺敵。就連一向最少說話的三叔,也說了句:“絕類女子,非常人也。”
崔妙慧雖未曾親臨銅雀台,但設身處地想一想,若是自己,也未必敢為了一個根本不熟的孩童,跳入武衛的包圍之中。
後來她入宮為少府,很多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可是崔家人不這樣認為。就連崔妙慧自己,也未曾掉以輕心。
甄氏那樣的人,連叛亂流血都不怕,又怎麼會怕後宮那些陰域伎倆?
雖說後宮爭鬥,一向也是極為激烈。但那不過是些女子們的爾虞我詐,猶如冰下之水,看似暗湧不休,但逢上極強烈的陽光,也不得不在瞬間化凍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