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阿若再一次見到這個“董真”時,正是在雲落坊中。
冬日的陽光,微薄而淡白,透過枝幹的間隙,投入這織室的角落中。“他”俯身在一架極大的織機前,修長柔潤的十指,沾滿了灰塵泥汙,靈巧地在織機中跳躍,所用的工具更是令人眼花繚亂,大大小小的刀鑿有序地堆在“他”身畔的地上,長有一尺,短不盈寸,便是楊阿若在金市中也見過不少織坊中專司修理織機的匠人勞作,也不曾有他這樣多的工具。
遠遠望去,織機的碩重巨大,越顯出了“他”的碩長秀美。穿著一襲寶藍色的長袍,袖口與下擺均已卷起,露出白晰的臂部肌膚,遠遠看去,似乎泛出如玉質地般的光芒。
墨鬢如裁,眉似遠山,當真好一個清俊的少年郎。
清俊之中,那明媚的眼、微翹的唇,又有著柔麗之韻,但那柔,卻不是他平素看多了的那類嬌弱,如附於大樹幹上的菟絲子般,隻需把它扯開,立時就斷了根莖。
像是濯龍園邊的柳條,隨風輕拂時那樣柔軟,去折卻怎麼也折不斷。
砰!
隔壁傳來脆響,楊阿若正在出神,沒有留意,一時不禁嚇了一跳。但看董真時,卻是俯身正在以一把簪子粗細的小鋸條,在小心翼翼地撥開小如黃豆大小的榫頭,那響聲仿佛充耳不聞。
再看他身邊幫忙遞著工具的侍婢,還有引領楊阿若進來的侍婢,都是形若無事,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雖未見麵,但楊阿若也能猜得到,這定是那個所謂的“族叔愛姬”、其實卻是與京兆杜氏有染的世家女郎崔氏在大發脾氣。
通通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正是往這邊而來,同時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帶著三分慍怒:“這些盤兒盞兒的可都是銀錢買來的!她當還在她家呢?這幾天我可看清了,都摔碎了多少?董君,你的脾性,實在是太寬厚了!”
那語速又急又快,若不是親眼得見,恐怕很難有人會將其與那清秀瘦弱的外表聯係起來。
但是楊阿若已經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上,有根青筋跳了跳。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聲音。從小到大,隔三岔五,他就會聽到這聒噪聲在耳邊轟然響起。
那是他的妹子楊娥。
門扇吱呀開了,從廊角那邊的側門裏,匆匆走來一個著緋色袍服的女郎,因走得急,一向清秀得有些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一見董真還蹲在地步,便驚異地叫起來:“董君,你怎麼還在修這些織機?從早上到現在,都沒休息,隨便去金市雇個匠人不就完了?我阿兄……我阿兄很快就要來了!”
她從袖中抽出條綾巾,毫不避嫌地塞給董真:“看這滿臉滿手的灰塵,快些擦一擦,董君為世家子,卻如此勤勉躬親,當真是少見的男兒,說起來都怨阿兄……”
說到此處,忽然覺得有些異常,抬起頭來,瞧見那名引楊阿若進來的侍婢似笑非笑,垂下頭去。而楊阿若就站在廳階之下,冷著個臉瞧著她。
她不甘示弱,瞪了自己阿兄一眼,索性接著道:“但凡大名鼎鼎的楊阿若肯略施些力氣,你也不必這些日子獨力支撐!”
她還是這樣……
楊阿若少年時便以暴烈武勇而聞名坊市,無人敢直攖其鋒,唯有這個妹子,從沒有一天怕過他。大事小事,均能爭得臉紅頸粗,一副活蹦亂跳的勁頭。偏偏她在別人麵前,總是一副冷淡恬靜的模樣兒……
不,至少在這個董真麵前,她還是活蹦亂跳的,隻是不見戾氣,唯有嬌俏。
楊阿若抬起頭來,佯作未見楊娥挑釁的目光。橫豎這幾天來,自己被妹妹已經冷嘲熱諷多了。但奇怪的是,他自己心裏也有些虛,故此竟不象從前一樣動不動就與她相爭。
便是楊阿若現在見了董真,也覺得有些不太自然。
有兩個時空的經驗,場地款項均已到位,雲落坊很快就開了起來。簽定的契期是二十年,史萬石曾委婉地勸過董真,意思是眼下局勢不穩,誰知道這洛陽還會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若是再易個主人,隻怕是這契書不會被下一任官府所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