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慧自史宅回來,便一直被籠閉於一間靜室之中。她如今服了那藥,自然是不得不乖順聽話,又有侍婢們服侍,剛剛梳洗完畢,正倚在枕上發呆
門上依然是扣了鐵鎖,董真打開房門進來時,隻見她臉色紅潤,柔發披拂,於燭光之下,越顯得冶華照人。
崔妙慧不料這麼晚了,董真還會過來。但她心中雖然驚訝,眸中卻露出幽怨之色,掉過頭去,不願正視。
誰知董真二話不說,卻跨到床前,握住她一頭柔發,三兩下就綰了個髻兒,綁得甚是嚴謹,又十分俐落地給她套好衣履,束緊衣帶,一副要出去的模樣。
崔妙慧卻是吃了一驚,雖口不能言,眸中幽怨卻變作了驚懼,顯然不知董真意欲何為。
卻見董真打了個響指,燭光一閃,屋中卻多了兩人。
這兩人崔妙慧不認得,董真卻點了點頭——正是齊雲齊方二人。
他二人雖隨了董真,董真卻是輕易不讓外人見到。便是在濯龍園中,也是以朋友的名義安置在外院。所以即使何晏,也隻道除了董真,她身邊並沒有什麼能人可以避開巡夜的軍士,前往史宅,破壞了他的籌劃。
崔妙慧一見是兩個男子,不禁大駭,想要呼救,哪裏叫得出聲?且四肢癱軟難行,眼睜睜地瞅著一個男子甩出根衣帶,十分麻利地將她縛好並負在肩上。
而董真與另一個男子在旁負手而觀,似乎並沒有勸阻的意思。另一個男子還遞上兩件黑衣,董真將一件穿在身上,另一件卻草草往崔妙慧身上一裹。
崔妙慧認出這是夜行衣,不禁又驚又急,想到白日裏董真與史萬石所言,隻道自己馬上就要被賣掉,不由得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如露濕牡丹,霧鎖芍藥,既嬌且憐。
齊方忍不住心中一軟,看向董真。董真卻笑道:“先不去管她,若她再執迷不悟,隻怕接下來眼淚還要流得更多些。”
當下齊雲負了崔妙慧,齊方與董真吹滅燭火,竟自悄然潛出園去,也不曾驚動一個侍婢。
崔妙慧被負於齊雲身上,但見四周燈火廖落,唯有遠近水聲相疊,潺澉而來。依稀看得清不同的館舍亭榭,便如大大小小的猛獸般,蹲在不可測的黑暗中,也不知何時便會撲來齧人。
她素來認為自己頗有膽氣,不遜男兒,然落到了這個地步,也不由得打個寒噤,隻覺一顆心如墜入冰窟之中,甚至連牙關都似乎在微微相擊。
但見董真及兩個陌生男子,在夜色中默不作聲,起伏前行,身形頗為矯捷,竟不曾落下,心中不禁想道:“她也是女子,怎的就如此大膽!我從前也是自負勇力……難道……難道我當真就不如她麼……”
卻見董真輕輕噓了一聲,道:“前方是否便是那處?”
齊方微微點頭,道:“帶了她進去,便去瞧瞧那場好戲罷了。”
崔妙慧聽到此處,驚懼之中,又帶了幾分疑慮。卻不知董真等人所言究是何意,但覺身形一輕,卻是負著自己的那男子如飛鳥一般,落上了那高高的牆頭。
隨即是齊方攜著董真,也一起飛了上來。
齊方心中卻也十分驚異,忖道:“看不出這嬌怯怯女郎般的郎君,竟也有如此綿長的內力,雖然輕身功夫比不上我與齊雲,但隻一攜之下,竟也跟得上來,假以時日,必然也會成為高手呢。素聞隴西董氏以武傳家,但多是硬功,卻也有如此精通內力的人物。”
耳邊卻聽齊雲道:“主君,你吩咐我打探那杜源的別院所在,屬下問得明白,這所宅第,正是杜源最常去的秘密之所。”
“杜源”二字一入耳中,崔妙慧幾乎要叫了出來,卻隻有氣流從喉頭噴出,發出微弱的噝噝之聲。
“不僅是杜源,”仿佛感受到了崔妙慧的異常,董真微微一笑,潔白的牙齒在夜色中耀眼發亮:“還有天水嚴氏的嫡三子宗,樓氏嫡子驥等,都是你的熟人呢。”
崔妙慧心頭怦怦直跳,但覺數日來黯淡無光的人生,瞬間仿佛照入了無限希望之華,竟沒有聽出董真話語中的蹊蹺來。
嚴氏、樓氏,皆為漢朝望族。嚴氏在西漢時出過嚴不識,此人隨劉邦打天下,累積戰功而被封為武強侯。東漢時有嚴子陵,富春江上隱士,與光武帝劉秀交好,累召不第,卻在朝野之中享有極大威望。故嚴氏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權貴階層,卻有一種隱逸的林下風度,無論是朝廷還是士林,俱是不敢慢待的。
至於樓氏,曾出過一個樓日乞,其經文緯武,熟嫻韜略,曾官至三軍總都尉,加授麒麟閣護軍都憲,進位太師,卒後的諡號是“忠成”。樓氏子弟,也是名士輩出,雖非世族,卻是士族中的佼佼者。
這三人,皆是崔妙慧昔日的愛慕者,彼此間也頗有私誼。昔日崔妙慧在家之時,因崔氏族中並不迂腐,她也經常大膽地以男子衣飾裝扮起來,私下出入市坊。最初與這三人相識,便是在一次士子們的詩宴之上。當時酬歌唱答,是何等意氣風發?相別時久,卻已是數番挫磨。沒想到就在此時,崔妙慧忽然聽說了他們三人的蹤跡,一時間百感交集,激動之下,連鼻子都似乎酸楚起來,眼眶卻也隱隱發熱。
董真卻不再多說,隻做了個手勢,三人連同崔妙慧一起,輕輕躍入院中的黑暗深處。
崔妙慧隻覺負著自己那人輕功極佳,便是多了自己這樣一個大活人,躍下之時仍是輕盈敏捷,宛若落葉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牆下原是養著數隻惡犬,此時聞著生人氣息,正待要叫,卻見齊方揉身上前,雙掌疾拍,頃刻之間便將犬喉扭斷,且一樣是悄無聲息,唯見幾頭犬屍軟軟癱倒,被齊方拖入牆角,以腐枝枯葉覆於其上,沒有任何異樣。
其手法幹脆俐落之極,董真瞧在眼裏,不由得暗暗讚歎,心道:“果然不愧是遊俠兒,這些江湖上的本事,當真熟極而流。即便是權貴人家的深宅大院,於他們也如履平地,飛簷走壁,來去自如。難怪楊阿若那樣有名,想必酒泉那位土豪黃昂,在開罪了他之後,一定是戰戰兢兢,惶恐終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