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之中,早已夕陽西沉,暮色四降,天邊紅霞赤雲之色,落在青銅麵具上,泛出血紅的光芒。楊阿若的雙目便隱於這片血光之中,看不清是喜是怒。
楊阿若舉起那柄長劍,劍身鮮血淋漓,滴落在他的“天水碧”袍子下擺上,與猙獰麵具相映,一派殺氣縱橫,卻越顯清麗冶華,簡直令人不敢直視。
那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董真忽然覺得,“天水碧”與楊阿若極為相似,正如“天水碧”上所沾染的髒汙總是能化入那片青碧之色一樣,身為一個行走江湖、曆閱艱險的遊俠兒,他所經曆的那些黑暗和戳殺,都奇妙地融合在了他那雋雅的風致裏。
如果說陸焉如同美玉,溫潤光華;楊阿若便如同琉璃,即使是身浴血海,卻始終未沾半分血腥,依然那樣澄澈清透,光彩照人。
大概也正是這樣在明亮與黑暗、潔淨與血腥之中遊走自如的人,才能成為眾望所歸的遊俠首領吧。
楊阿若將劍刃在自己靴尖上草草試去血痕,反手一揮,嗆然聲中,回劍入鞘。動作幹脆俐落,似乎方才並不是親手殺掉一人,而隻是斬了根枝條般簡單。
不過,黃昂臨死前所說的那些話,著實耐人尋味。董真看向黃昂,他仍是未曾瞑目,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唯有身下鮮血如蜿蜒的黑蛇般,徐徐爬開。
忽然身側躍上一人,撲通一聲,跪倒在董真麵前,道:“屬下該死!竟未能護得主君安危!”董真低首看時,但見他滿麵惶急,正是齊方。
禰雲會隨後趕上,也是羞慚拜倒,口稱:“屬下失職!”
他二人本來一直都在董真身側,充當親衛之責。隻是董真上前與楊阿若說話時,他二人向來頗有眼色,所以有意留在後麵,沒有緊隨其後。誰知黃昂運足真力,竟活活崩斷繩索,拔出偽作腰帶的軟劍,險些傷了董真。此時想來,不覺都十分後怕。且齊方是受楊阿若所遣,禰雲會又是被何晏所囑,卻都沒有保護好董真,漢時極在意“君臣之義”,主君與屬下之間,也在其列。
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董真險些失了性命,這二人自然是羞愧難抑。
董真趕緊扶他們起來,道:“無妨,誰知此賊如此窮凶極惡,臨到頭來還作困獸之鬥,怎怪得你們?”
齊方和禰雲會又是慚愧,又是感動,忽見人影一晃,卻是楊阿若往這邊緩步行來。
他二人連忙退到一旁,但見楊阿若走到董真身前,深深看了一眼,方啞聲道:“大恩不言謝。”
他話本來就不多,此時這句謝語更是極短,但董真聽在耳中,卻知道這短短的五個字中,卻是飽含深意。
“我人微力薄,其實並沒有能幫上阿若,”她微含歉意:“不過是盡力而為罷了。此番擊賊平逆,還是多仗朝廷之力。”
曹植沒有公布身份,她也隻含糊帶過,隻說朝廷之軍,卻不提名姓。
他卻不再回答,隻是向她單膝拜倒,鄭重一揖。眾遊俠也紛紛向她拜倒,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倒讓董真吃了一驚,慌忙往前進了兩步,想要將最前的楊阿若拉起來,連聲道:“眾位俠士,這樣的大禮,我如何敢當?”
“黃賊勢大,無人敢攖其鋒,鄰近郡縣尚且裝聾作啞,閉城不出,隻求自保已身;董君卻率百人之眾,千裏來援,這樣的俠肝義膽,我等兄弟豈能不拜?”
楊阿若並不肯起身,朗聲道:“雖有恩而不市,雖有義而不言,這樣的君子情懷,我等兄弟又豈能不拜?”
他這番話就說得相當明白了,且是說給眾遊俠聽,或許也是說給曹植等人:黃昂謀逆,鄰近郡縣即使不敢從逆,也不敢出頭,便是武威太守張猛也隻敢給他一個都尉的空銜,朝廷更是不聞不問。董真隻不過是因為楊娥的求懇和昔時的情份,向何晏借來護衛也要相救於他,如果曹植不來,當真是自蹈死路,而毫不畏懼,的確稱得上俠肝義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