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刻意換了話題。
男女同處一張床榻,帳幔垂下,隔絕外麵的世界,宛然便是個密閉的空間。連呼吸聲都是絲絲清晰,哪怕再細微的響動,都覺得暖昧。若是言語再有個不同,隻怕空氣都要灼熱起來。
久經江湖的楊阿若,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刻意挑起了那個血腥陰謀的話題。
楊阿若所居之室,與董真相隔不遠。董真如今功力大成,六識聰敏,雖然她早在那些黑影潛入之前便已逃到楊阿若處,但極強的耳力已經將那間居室之中的血腥剌殺聽得清清楚楚。單從那泉水般湧出的鮮血噴濺之聲,以及噗噗的刀剌聲,便知那場殺戳是何等殘忍!
想到這樣的場景,的確大大衝淡了帳帷之中的尷尬與暖昧。
董真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對方還真是對她如此恨之入骨?究竟會是誰人?
“我在洛陽時,便覺得諸般風波之後,定有一隻黑手推動。幸而我也得到了阿若你們的幫助,倒也有驚無險。然而那黑手十分謹慎,我多次讓齊方暗中查探,都沒找到他們的蛛絲馬跡,小青蜓此事後,我更加覺得,那人應該仍然在暗中窺伺我的一舉一動。”
董真道:“昨晚我們進入這宅子後,齊方便設法弄開了屋頂的承塵,便於我逃到你這裏來。至於我故意開窗,令燭火照亮我麵貌身形,便是要讓那暗中剌殺我的人看明白,我的確是在這室中。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你公開表示要前往益州,便是想以身為餌,將那人找出來?”楊阿若歎道:“我本來已經讓齊方攔阻你,沒想到你仍然一意孤行!”
“我不能再讓他們這樣下去,”
董真酌詞斟句,緩緩說道:“不如索性在此做個了斷。從現在起,我又不是董真,而是董織成了。我現在是你的婢女,你就叫我阿織好了。”
她不是沒有想過,剌殺她的人是什麼用意。
她在洛陽時,深居簡出,最初是楊阿若,後來是何晏,再後來索性是有了自己的門客隨從,殺她當然不易。光明正大地殺她,更是不能。
所以才會有那些被當槍來使的惡少年,和與惡少年同流合汙的縣尉。
但越到了後來,殺她越是困難。
她去益州,就算是悄悄去,但是最多也不過拖延幾日,最後還是會被發現。不如索性大大方方讓所有人知道,她就是要和史萬石的車隊一起出發。
然後等著剌殺,幹脆就此“死掉”,寬了那些人的心。此後的旅途中,無論是楊阿若還是她,都會太平得多。
而他……他……
遠在鄴城的他,從此也不用太過分心來照顧她。益州那樣風波險惡之地,她早有心理準備,卻不願讓別人為她憂心。
所以寧可叫他知道她“死了”。
開始隻是楊阿若為了不讓她尷尬,引出的話題。後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瞌睡竟然慢慢漲上來了。
明知道這樣在一個男子身邊,是不應當睡著的。當日進鄴宮為少府前,曹丕雖然也曾與她同臥落雲院,但是那一次她喝得醉了,沉沉大睡之中,並沒有什麼感覺。
這一次卻是清醒之時,與一個男子同床共臥。該防備他麼?可是楊阿若並不是那樣的人……可是也不能就這樣睡過去……
就在這樣的糾結中,她竟然就睡著了。
和衣而眠,被子一半墊在身下,一半緊緊裹在身上,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因為那時家貧,有年冬天褥子爛了,又暫時沒有錢去買,所以就將被子半墊半蓋,熬過那些寒冷孤單的長夜。
長大之後,她費了很多力氣,改掉這個毛病。後來還真的改掉了,隻是沒有想到,在這異時空的小鎮上,在與一個男子同床而臥的夜晚,舊時的惶恐不安終於還是回來了,她再次裹緊了被子,仿佛這樣就能建起一個堅固的壁壘,將自己牢牢地保護在中間。
她並不知道,楊阿若在黑暗之中,睜開了明亮的眼睛。他支起一邊手肘,側麵仔細端詳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