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驀地抬起頭來,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傑,自然明白崔林這話中含意。
“好教將軍得知,劉使君的大軍,昨日自然是沒有真的調走,留下一萬人藏匿於城中,餘下數萬人佯作拔營,卻在十餘裏之外的山中駐紮。”
崔林已換下了勁裝,重新洗沐過,他的錦衣雖是素色,但織作十分精良,所用絲線俱為上品,此時經陽光一照,便覺衣衫之中晶光爍目,令得這位貴公子出身的謀士更是容色鮮華,氣宇清雅:
“所以,將軍應該明白,劉使君,自然是不會走了。”
劉備未曾真的撤離葭萌,絕不是為了要配合董真,剿滅區區三百山匪!
隻是董真知道了這個消息,並巧妙地將其利用。
辛苑落入局中,渾然未覺。其實落入局中的,又何止辛苑一人?
“所以,將軍就留在劉使君麾下罷。劉使君處,我家主君可代為引薦。”崔林笑得雍容而端方,由不得馬超不信。
“隻是,董君他,為何要如此待我?”
馬超目視崔林,終於將這句話緩緩問了出來。
他並不是三歲孩童,自知所行之事,對這董真來說,不是一次兩次的冒犯。若是換了別人,隻怕早就將他碎屍萬段。便是董真落到了他的手中,恐怕也未必能夠善終。可董真卻似乎待他頗有善意,而他馬超,如今除了一身武藝之外,別無其他價值。至於同為隴西世族,簡直不值得一提。
崔林住口不言,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馬超。
那目光中含意複雜,馬超不由得覺得身上一涼,漸漸生出寒意來。
“董君說,辛夫人,他心愛之人也。”
馬超聽到這幾個字,但覺背脊之上,忽然便結了一層薄冰。
“然,愛亦有君子小人之分。小人之愛,不過是獨占之欲罷了。君子之愛,卻是欲令所愛之人得其所愛。將軍乃辛夫人所愛之人,主君唯願辛夫人得展歡顏,便是離開主君,長留在將軍身畔,又有何妨?隻盼將軍不要辜負了主君這番心意,也千萬不要辜負了辛夫人摯愛之情。”
崔林說到此處,不禁在心中暗暗歎息一聲。
馬超隻覺背上那層薄冰轟然裂開,仿佛有火焰撲麵而至,倒將那寒意化作炙烈,一直烤到臉龐上來,隻將滿臉都烤得焦炭一般,赤熱滾燙,幾乎無法麵對眼前的崔林。
而這位大“大義凜然”“情深意重”得令崔林也暗中歎息、說不出是欽佩還是意外的主君董真,此時卻策馬前行,蹄聲在金牛大道上敲出清脆的回響。
勁裝上浮滿灰塵,發絲上也是一片灰蒙蒙的,細看之下,皆是火焰燒過後的白灰。足見昨夜鏖戰,她也並未輕鬆多少。
一個護衛從身後打馬追上來,稟道:“辛……辛夫人獨自一人奔下山去了。”
董真不禁在馬上回首,看了一眼不遠處蒼鬱的牛頭山,道:“哦?”
那護衛一時拿不準這個“哦”字的含義,搔了搔頭,問道:“主君?”
董真扭回頭來,不緊不慢策馬前行,應道:“盯著她,若是去益州方向,便殺了她。”
……
護衛寂然。
忽然不知是誰驚叫一聲,道:“快看!快看那裏!那裏……”
其實不必他說,眾人也立時感覺到了地麵的微微震晃,且這晃動越來越大,而轟雷般的聲音,也如從天邊滾動而來,傳入了眾人耳中。
回頭看去,金牛大道的盡頭,塵土飛揚,無數旌旗忽然自崖後奔出,旗幟招展之下,大隊人馬隨之湧來,槍甲鮮明,氣勢威武。為首者乃是一麵高高的黃邊黑底大旗,上書一個“劉”字。
這麵大旗,其實已頗為熟悉,在葭萌城頭飄揚時間也不算短了,同為姓劉,但此劉非彼劉。
董真隻微微一怔,便露出了笑容。
她打馬迎上前去,而那大隊人馬,也向她迎了上來。但見劉字旗下,一人玄甲鐵盔,騎於烏騅馬上,左右猛將相擁,英風颯爽,全然不似了平時溫文敦厚的模樣。
劉備麵含微笑,策馬立定,看著遠處那匹雪也似的白馬,馱著那俊美“郎君”,往他這邊疾奔而來。
數萬大軍,都在靜等她的到來。
她隻穿一身輕便的素色勁裝,一夜血與火的洗禮,那衣色已看不出本來麵目,卻掩不住她縱馬而來之時,那飄然若仙的清逸之氣。
千軍萬馬,刀林槍海,在她的眼中仿佛隻若等閑,仿佛他們不是驍勇擅戰的虎狼之師,而是春天的柳枝與花朵,她眼睛閃閃發亮,滿含著笑意,隻是望向眾人簇擁之下的劉備,她便仿佛是那春天。
就在那一瞬間,劉備的心中,忽然湧起了許久未曾有過的溫柔之意。
若是每次出征歸來,都會有這樣春天般的笑容在等待著自己,是否這樣的出征,才具有了真正的意義?
董真奔到劉備麵前數丈之處,方才勒住馬頭,朗聲道:“恭迎使君回城!”
不待劉備回話,她含笑回首,將手中馬鞭遙遙一指,正是葭萌城的方向,又道:“葭萌父老鄉裏,盼使君如久旱甘霖,皆言若是使君不歸,則懼怖無以名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