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雛鳳清於老鳳聲”的吟唱中,眾人漸漸看出些門道來。
那些美姬所作的,也並不是尋常的那些歌舞,她們的腰肢雖然有著職業的柔軟,但舞蹈的動作卻並不繁複,反而很注重各種角度的展示——簡單地說就是,她們其實所有的舞蹈,隻是為了展示身上的華衣!確切地說,是為了展示衣料的顏色與質地。
甚至是那些衣裙的古怪款式,其實亦是為了展示衣料,比如硬括些的便做成了勾勒曲線的衣裙,柔軟些的便做成層層疊疊的襦裙,隻需一看這些美姬的衣著,便能自然地聯想到此類衣料的用途,和這些織坊在錦裏等地的商鋪售賣時隻是當場一匹匹掛在架上展示的方式比起來,顯得更加直觀。
而隨著舞蹈的變化,眾人剛緩過勁來不久的臉色,卻又越來越是慘白。
不僅是類似“益黃”的錦色,還有那些錦的類型:以黑色絲線織就不同格子及瑞獸的方方錦、有著月華般的由淺變濃的暈襇錦、玄絳紫藍黃雜間絢麗的五色錦……這正是益州各織坊稱道於巴蜀、甚至是名聞天下的諸多珍錦品種,隻是卻比這些織坊的珍品更為精致明豔。
這足以說明董真的這些錦衣質料,絕非是高價從各家織坊購得,而是他自家的出產!
忽然樂音一變,旋律由先前的清致之韻,如雲海般鋪派開去,風起浪湧,壯麗恢弘,正揮袖作舞的美姬們往兩邊斂袖退讓,從那屏風之後,轉出一個鬢發如雲、容光照人的美姬來。
一陣驚歎之聲,此起彼伏,自席間響起。
那美姬容貌豐豔,鬢發高聳,發間綴滿珠玉,遠望釵樹搖搖,若是放在平常,倒也頗為奪目。然而此時卻如螢光之與日月,被她身上的那件錦袍,掩奪了幾乎所有光輝!
那錦袍寬袖直裾,長袂飄飄,倒是眼下最常見的貴族服飾,並不似先前那些美姬的衣著般古怪。但這袍服的質地,卻是一種誰也未曾見過的織錦!
底色為極為純淨的玉白色,層層推染,如花瓣一般,自外向內顏色漸淡,淡到了極處,卻又間有寶藍花紋,反自當中暈染出來,起先隻有這一卷寶藍雲紋,自天邊飛來,於縹緲之間,隱約引出那掩映於天幕之後的瀲灩春色。雲紋蜿然,綿延翻卷,那春色愈染愈重,到最後仿佛那無邊芳豔、萬樹華光,皆被從虛空之中引湧而出,化作眼前這以玉白為底,由寶藍、棠紅、絳紫、茶棕、縹碧等異采融彙的祥雲、花朵與飛禽、走獸!
漢錦之中,原也常見雲氣、花鳥、禽獸、人物等圖案,而且也多為彩錦,甚至益珍織坊新出了一種“錦上添花”錦,便是在錦上繼續織繡花紋,以達到立體效果,也令花色更為絢麗多姿。
可是眼前這幅彩錦,其配色之繁複,織工之精細,皆已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且繁而不雜,複而有序,體現出了設計者敏銳的色彩運用能力。而更令人驚歎的是,錦麵還閃耀著明亮華貴的光澤,那是由於采用了大量的金、銀線織繡其中的緣故。隻是那光澤色調又有著細微的不同,可見即使是線條、纖維的選擇上也有著巧妙的變化。然而也正是因為金、銀線的妥善運用,反而起到了調和與統一全局色彩之效,整幅錦麵金彩交映,輝煌奪目,壯重典麗,明快軒昂,堪稱是巧奪天工!
一個小織坊主已經克製不住自己的豔羨驚奇之情,壯膽問道:“此錦如此繁麗,簡直不似這世間之物,敢問董君,這錦之中,可是織入了金銀絲線麼?”
董真微微一笑,道:“正是。”
她看了一眼那美姬身著的錦袍,又道:“其實這並非尋常的金銀絲線,卻是真正的金、銀,加以特殊工藝錘煉切割,有絲、線,亦有片、葉等。單隻論那線,便有扁金、圓金之別,不過那些工藝太過複雜,尚未完全用於其中罷了。諸君此時所見的錦袍,便隻用了扁金線和圓金線而已。”
眾人聞聽,不由得又是倒吸一口冷氣,心中一陣暈眩。
以金銀雜揉以絲,而成為織錦之線,這種工藝並不難辦。但這樣大麵積地使用金、銀,光澤也各有不同,有的明亮,有的含蓄,顯然的確所用的金、銀之物,但在製作絲線時,其線卻形態各異,以特別的織法摻雜其中,方能有這樣多變的光澤。
即使不算這些金、銀錢的製作與織繡,便是其他顏色圖案的織繡,也並非易事。黃唯青等人經驗豐富,自然能夠認出來,這錦正如他們織坊的一些珍錦一樣,都屬於熟織提花絲織品,是要先染絲而後織成。單看這錦如此美麗,便知那些桑蠶絲的選料絕非尋常,且應該是不同品種的桑蠶絲間雜織成,每一種桑蠶絲又有不同的規格、顏色,即所謂的勻度和色度,且仔細看時,能發現那些絲線纖維的線條細而均勻,用色厚而立體感強,既無斷裂現象,又沒有串色、滲化等瑕疵。這樣繁複講究的選料,隻要稍錯一點,便無法具有如此美麗而貴氣的光澤。
外人看織錦,隻知其華貴優雅,絢麗多姿,卻不知道珍錦之所以價值數萬錢甚至數十萬錢,不僅是因為其原料的優良、紋樣的多變和色彩的豔麗,還因為它的每一根纖維的長度、粗細、光澤和編織,均是完美無暇。
又有一個織坊主讚歎道:“這樣的一匹錦,不知耗費了多少巧思精神,那些金銀之物,亦價值不靡。想來,這一匹錦繡,該是足已價值百萬錢了!”
昔日陳寶光妻,擅織錦繡,一匹散花綾價值數萬錢,這是錦匹的最高價格。
但是這個織坊主的話,卻沒有引來任何人的反對。
隻因人人心中都明白,他所言的價值,隻怕還有所保留。
眼前的珍錦端美無雙,華耀四座,恐怕穿在帝王的身上,用於祭禮太廟山嶽時的廟服都不為過。
儼然已是錦中之王!
馮京咽了一口唾沫,隻覺眼花繚亂,卻不肯移開半分。所有平素是他最擅長的巧言諛詞,在此時已經都仿佛枯竭殆盡,他隻聽自己幹巴巴地問道:
“敢問董郎……呃那個董君,此錦不知為何名?”
董真微笑道:“此錦出自我雲落織坊,又絢爛如雲霞,不如就叫雲錦罷了。”
雲錦!居然是叫雲錦。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仿佛已經蘊盡世間所有的富麗繁華。
馮京呆呆地看向董真,那高踞主座,衣著隨意的年輕郎君,也隻是談笑之間,簡簡單單就顛覆了一切。
黃唯青緊緊盯著那美姬身上錦衣,隻覺所有魂魄精神,都仿佛被吸入到了那些五彩斑斕的金銀彩色絲線之中,心怦怦直跳,額頭卻冒出冷汗來,口中卻是又幹又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