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了多久,窗外的華燈微光,也一點點消失了。
時已初夏,正是一年之中最為美妙的季節之一。宅第四周,又皆是綠樹芳草,即使此時天已黑透,卻掩不住天幕之上星月的光芒,還有那樹草所獨有的芳馨氣息。
李不歸盤腿坐在廊下,對麵不遠處的一根廊柱旁,同樣盤腿坐著的,便是趙不為。
雖然是站了很久,眼瞧著天光消散、夜色深沉,四周如墨玉般沉靜,但他們是曾在山中修道的人,自然而然,便令呼吸與這夜晚融為一體。
更何況,師君便在室中。
眼前這芳樹環繞的成都郊外宅第,恍然間化為了山澗幽靜的陽平觀。師君所在的地方,便是萬丈紅塵,也讓人覺得心中安寧。
“師兄!”
趙不為悶悶的聲音從對麵傳過來:“是不是你故意叫師君過來的?”
李不歸抬起眼皮,無聲地撩了撩對麵:“這是什麼話?難道你就忍心看著主君一直昏迷不醒?”
“師兄!”
趙不為的話語聲中,已帶上了幾分氣惱:“別人不知道,我是你的師弟,我會不知道麼?主君的內傷原也沒有這樣嚴重,隻是你給了那個口訣……”
“什麼口訣?”
李不歸心中一跳,佯作無事。
“雖然師兄你武功最高,連我們的武功大部分也是由你代師君代為傳授,可是這種龜息功的法門口訣,我幼時恰好聽大長老念過幾句,分明就是……”
“你聽岔了,二師弟。”
當初天師嗣君忽然病逝,嗣夫人帶著師君消失了。天師道四分五裂,但道中長老們仍然按照規矩,為行蹤不見的師君挑選了他們三十餘人為親侍弟子,著力加以培養。這樣的三十餘人,長成後將成為下一任天師名義上的弟子,同時也是最為親信的近侍,地位超脫,不在二十四道之中。李不歸是其中的佼佼者,年歲也最長,故此成為當之無愧的大師兄。
他的功夫皆由長老親自傳授,其他師弟的功夫,長老們卻沒有那樣多的精力親自相傳,大部分就是他來代為傳授,故此對於師弟們,他的武功最高,也最具威信,是亦兄亦師。
此時他否認了趙不為的疑問,趙不為不敢多說,隻是在心裏悄悄咕噥了一句:“我才沒有聽錯呢……”
“不歸,”
陸焉沉靜如晚風的聲音,恰在此時從室內傳來:“你進來。”
“師君!”
室外二人都精神一振。
陸焉的話音之中,明顯有些疲憊之意,但想來無礙了。
隻是……趙不為搔了搔頭:師君為何要叫師兄進去?
室內仍然沒有點燭,不過董真所臥的乃是內室,陸焉此時已經出來,端坐在外麵廳上。
淡淡的星月光芒,透過窗紗映入室內,依稀可以看到陸焉的身影。
素色葛衣在風中輕輕飄動,還有兩道清湛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了李不歸身上。
李不歸隻覺如芒剌在身,不由得跪拜在地:“弟子叩拜師君。”
陸焉進入董宅,本就是由李不歸等二人迎入,先前也曾經見過禮,但此時卻顯得更為隆重。
“不歸,你為何要橫生枝節,將這龜息之術的口訣教給了董君?”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句淡淡的問話,卻有著一種令人畏懼的威嚴,令得李不歸的額頭上,頓時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細汗。
“是弟子的錯,弟子是無意中發現,董君的真氣與我天師道的頗有淵源,想著或許也不算泄於外人,這才略微透露幾句。是弟子魯莽了,求師君降罪!”
“你說得不錯,董君的真氣,確為我天師道一脈,你便是流露幾句口訣,亦不為過。”
李不歸驀地抬起頭來,怔住了。
師君竟然一口應承了!難道主君當真是天師道中之人?否則當初自己念出那口訣之時,董真為何會毫不猶豫地就聽從了自己?可是據自己所知,天師道中,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啊……
尚在思忖之中,但聽陸焉的話語之中,已如泰山般重重壓了下來:
“但我問的,是你為何要橫生枝節?”
“弟子……”
“董君與那位吳蘭將軍比試,雖然會受一些內傷,但那應該是在她的計劃之中。然而正因為你的自以為是,令得她卻昏迷不醒!不歸,你可知道?你如此作為,險些斷送了她的性命!甚至她家眷隨從,隻怕也會大為折損,甚至全軍覆沒!”
陸焉的聲音陡地嚴厲起來:“董真殫思竭慮,擅加籌謀,眼看已成功了一半,卻差點被你所害,盡數化為烏有!”
“弟子絕無此意!”李不歸大驚,連連頓首,他平素裏清俊淡然,人人都說他最似師君的做派,但此時麵對真正的師君時,隻覺所有的養氣功夫皆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是愧悔交加,隻盼著能得到他的原宥才罷:
“弟子也看出來,主君根本就是要以自己的內傷,換得全身而退。弟子所贈這龜息術的口訣,反而會令她的傷勢好得更快,不過就是……就是……昏迷不醒罷了,可是有師君你在,主君終會無恙……主君胸懷邱壑,便是弟子也一直敬重得很,弟子怎敢破壞主君所籌謀的大事?”
“不歸!”
陸焉厲聲叱道:“我一直誇你聰明,你這一次是枉自聰明!”
他的話語之中,難得帶上了一絲怒氣:“你以為那綠衣剌客從何而來?”
“弟子知道,是無春之澗,在涪城等地,一直有無澗教妖人餘孽活動!但是弟子今日是想著師君將至,故此才放鬆了警惕,令她悄悄溜了進來,弟子……弟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究不敢再辯,隻是伏拜在地,心中終於升起了一種後怕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