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論槿妍急忙向曹陸二人講述仙使的劣跡,董真這邊已經穿破雲氣,再次降落在那幽靜的山穀之中。
陽光照亮了半邊山崖,但山穀太深,暫時還未能沐浴那溫暖的氣息。
但抬起頭來,可見崖上少得可憐的植被和遠處山巒的樹木,被陽光照成了青碧的顏色,朝氣蓬勃。
與之相比,勉強依於一塊石邊的仙使,此時卻分外的奄奄一息。
隻這片刻的時間,她已經用了最大的能力,把自己認真地梳洗過。董真的外衣,是一件男裝袍子,已經在她身上穿得整整齊齊,連衣帶的褶結都打得十分仔細。那些傷痕自然是掩蓋得嚴嚴實實了。
她的臉自然也洗得幹幹淨淨,還蘸水梳理了頭發,認真地挽了一個男式發髻,與身上的男裝十分相配。且因了這樣的打扮,她那種過於濃鬱的柔媚之氣,反而衝淡了不少,倒有了清新宜人的味道。
董真瞧了瞧離她原來臥著的地方距離數丈的溫泉,想著愛美之心對這女人來說實在太過強烈,拖著這樣重傷的身體,竟然還能用如此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清爽。
瞧董真看著她,仙使微微一笑,手腕一揮,當啷一聲,一柄熟悉的物事落在了董真足下,正是那柄陸焉所贈的“淵清”短劍。
“你再來搜一搜,我身上沒有利器了。”
她又擲過兩隻鞋履,董真這才發現她足上隻著兩條白色布襪,緊口處綁了綠色的帶子。董真想了想,似乎這是從她之前的衣服上扯下來的。
愛美之心啊!都到了這種小細節。
董真不得不動容了。
“你就這麼篤定我會帶你走?”董真俯身,拾起那柄淵清短劍,拔劍出鞘,熟悉的寒氣隨之泄出,指定了仙使的喉頸:
“也許我回來隻是為了殺掉你。”
“你不會。”
仙使微笑道。
先前拋過短劍和鞋履,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對於重傷的她來說,其實已經相當痛苦。她喘了幾口氣,臉上掠過了病態的紅暈,眼波卻燦然生輝,全然不似重傷的人。但單從這樣媚的眼波,董真也可以想象,她昔日在富安侯府,是如何得寵了。
仙使仿佛有些變化。先前那樣暴戾易怒的神情,仿佛無影無蹤。就仿佛是滿天的彤雲,在太陽出來時就消散了。
“你若真要殺我,就該借了槿妍那個賤婢的手。”
仙使笑意盈盈:“你回來,是為了接我。”
“你再敢說槿妍一個字的壞話,你倒看看,我殺不殺得了你!”
董真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不錯,我不濫殺,但我敢殺。你綴了我這麼久,也知道我手底下究竟死了多少人。”
是了。
太陽很好,但仙使卻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幾天董真都被她囚著,不鬧不吵,儼然一個安靜的“美男子”,不知不覺中就忘了她原來的那些事跡了麼?
這位據說出身破落世家,毫不起眼的甄氏,從她在織室起,手上就沾了人命,後來的銅雀台,再後來的鄴城逃亡,還有襄陽,葭萌,涪城和成都……
尤其是銅雀台……
她的眼中閃過一道陰霾,卻是微微點了點頭,道:“原是妾失言了,望神女寬宥。”
難道是因為見到了陽光麼?還是因為太想要活著出去?
另一個仙使不見了,眼前這一個,端莊有禮,溫媚清新。
董真不久前才將她脫了個幹淨洗過傷口,想來除了這淵清短劍和履中尖刃之外,仙使手上應該再沒有什麼利器。髻上的簪子雖是金質,但簪頭甚鈍,並不鋒利。想了想,董真還是拔下金簪,從地上揀了根小樹枝,用淵清三兩下削了根木簪,遞給了仙使。
仙使淡淡一笑,很順從地將木簪挽在簪上。
不過仙使全身是傷,董真自然不能象先前對待槿妍那樣,將其緊緊抱住。於是用一根衣帶將她縛在背上,這才騰空飛起。
迎風而行,雲霧和陽光便在身邊,山川大地卻在身下,這樣的場景並非人人能見,但仙使卻並不如槿妍那樣驚奇歡喜,隻是掃了幾眼,微露詫異後,便一直默不作聲。
她伏在自己背上,董真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手中一直緊握著淵清短劍,想著若是仙使有什麼動靜,就直接割斷衣帶,令她跌下這高空,摔個粉身碎骨!
但一路上仙使竟是老老實實,什麼異動也沒有。
山穀下少見陽光,還頗多雲霧,隨著不斷飛高,雲霧迎麵撲來,又飛快散去。陽光披滿全身時,董真再次看到了峰頂那三個正眺望過來的熟悉身影。
她忽覺背上一緊,卻是仙使也在掙紮著抬起頭來。
董真衣袖揮處,便待飛掠到那峰頂的地麵上去。
或許是太過專注,她並不曾留意到曹丕和陸焉的神色已經大變。
卻聽背上仙使笑了一聲,道:“神女,請稍等片刻,先莫要落過去。”
董真一怔,道:“你這是何意?”手中握緊了淵清短劍。
仙使笑道:“我知道神女想著一劍割斷這衣帶,好叫我跌個半死是不是?我此時受了重傷,並無氣力傷你,又無利器在手,所以你並不怕我。”
董真聽她語氣好整以暇,似乎對於自己能令她跌死,竟是一點也不害怕,不由得心中警鍾大鳴,道:“你但有什麼謀劃,不防說出來便是。”
“妾什麼也沒有,隻是抓著了神女的衣裳。神女這天衣,當真是好素錦,輕薄如霧,觸手生潤,”
仙使的話語,還是那樣溫柔婉順,卻令董真背上起了一排冷栗:
“妾生得蠢,人也沉重得緊,若是摔下去了,這衣裳一定承受不了妾的重量,到時若破個洞,不知神女還能不能禦得了風,還駕不駕得住雲?”
她的話聲,不大不小,此時與那峰頂岩石,隻有十步遠的距離,恰好將這些言語,都送到那三人耳中。
曹丕色變,槿妍已是銳聲叫道:
“你好歹也是教中仙使,竟如此無恥!女郎救了你幾次性命,你卻依然不知悔改!”
“是啊,她是冰清玉潔、高貴慈悲的神女,我卻是卑鄙無恥、陰險毒辣的蛇蠍女人,”仙使淡淡應道:“可是那又如何?同在這世間,誰都有自己未了之心願。若是了結了我的心願,我便放她一命,又如何?”
董真索性不再飛往前,隻在雲中緩緩遊戈,心中卻是又驚又怒。
誠如仙使所言,如果天衣被強行拉破,那麼自然不能再禦風飛行!雖說這天衣的質料雖輕薄卻極為耐用,便是穿越至水底山間也不虞會被石塊樹枝輕易劃破,但如果是這仙使運足內力,刻意為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