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是妖,一刻即辨。”
這次說話的,卻是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吭聲的七長老審德。
他的聲音,陰冷而細窄,聽起來仿佛一把極窄的小刀子,在石板上拉來拉去似的,極為不舒服。
而因為胖,臉上的肉便擠了起來,顯得那眼睛更小更細,若不是當中透出冷冷的光來,真讓人看不到還有兩眼睛。
陸焉冷冷道:“七長老,你這是什麼意思?”
“七長老罡陽真氣,純冽無比,道中無人不知。”
於兆微微笑道:“若當真是妖孽,必然瞞不過他去。如今道中上下,議論紛紛,不妨讓七長老試一試,若是當真還了這位女郎清白,豈不是正合師君之意?”
這老不死的說的話,聽起來總覺有點不對頭。
織成並未阻止審德,但心頭卻不由得轉了幾轉。
罡陽真氣,單聽這四字,便知是極為精純的陽炎之氣。但純字好說,那個冽字,哪能是形容陽炎之氣的呢?
一念未了,卻聽陸焉道:“原來如此。七長老如今除了驅邪,倒還會驅人。”
他是翩翩佳公子,尋常說話並不會口出惡言,今日之話說出來,也不似審德那般令人不舒服,但於兆卻仍察覺出一種不尋常的氣氛來——
好笑?
陸焉竟是帶著種好笑的口氣?
他是太相信那個妖女,還是根本不信審德有這個能耐?
但是吳可貞卻是知道審德的,猶豫片刻,終於出聲道:“七長老且慢!上天有好生之德……”
“住口!”
這次嗬斥他的,卻是枯瘦如柴的周南。
他瞪向吳可貞,厲聲道:“上天雖有好生之德,也不庇妖邪!”
這次令人意外的,竟然那些弟子們一聲不吭,隻是有人麵上狐疑,有人露出擔憂之色。
這是怎麼一回事?
織成眨了眨眼,卻見伊籍不易察覺地挪了幾步,離她更近了些,低聲道:“審德修習的是罡陽神功,其烈無比,據說昔日修行於山中,有狐妖來崇,活生生被他以真火燒為灰燼,如煉爐一般,群邪鹹服。而妖邪之類,向屬陰寒一係,自然擋不過那陽炎之氣……”
老頭子,你連這都知道,比我還清楚,看來對天師道也頗做了一番功課啊。
織成斜掃他一眼,但很快便將劉備上下那幫子令人驚歎的心眼兒拋在一邊,心中忖道:“這世上有沒有狐妖我是不知道的,但是不管是人是妖,都是碳水化合物的彙集,他能以什麼勞什子真火,將對方燒成一把灰,足見其內力強橫,堪為驚歎。若他上來對我也是一把火,豈不是……如果我變成焦炭,說自己不是妖,也沒有人信了,還不是任由他們來抹黑?”
忽然之間,這才明白這三個老不死的前來,到底有什麼意義了。
對於這三長老,織成表麵上顯得懵懂,其實有陸焉在,她隻怕比起伊籍,還知曉得更深。
這三個老不死的,越老越是怕死,皆躲藏在洞府中煉丹修氣。於兆是家學淵源,頗多道籍,亦精通丹藥之術。周南內力深厚,通曉經脈運行。審德……審德從前,據說是個走江湖的野方士。
他最擅長的,乃是符錄法咒,捉妖煉鬼。
據說他的真氣強橫,竟如傳說中的太上老君的煉爐一般,有一次被某富戶請去驅除邪崇,後來發現是木人作崇,竟然掌中噴出烈焰,生生將那木人燒成灰燼,名聲大震。
現在想來,那或許也是內家真氣的一種,將陽炎之氣發揮到極處,而妖邪……如果這世上真有妖邪,自然是陰寒之氣,遇上這樣強橫的陽炎之氣所幻化的烈焰,焉有不灰飛煙滅的道理?
審德因此術而立萬揚名,他的這門功夫故也被稱為煉爐之術。
如今審德卻以這煉爐之術對付她,難道是真當她是妖邪?
不!
不對!
審德分明就是要置她於死地!
於兆等人地位雖然尊崇,但也隻是尊崇起來養老罷了。
天師道的首領,從來隻是天師。
所有的道眾隻歸屬於天師,甚至是行施敬天祈禱的職能時,也隻有具有張家嫡傳血脈的天師才能施為。
當初張修是得嗣君張衡所托,又恰是嗣君之子不知所蹤的特殊時候,憑心而論,張修那時對於天師道的穩定還是做出了不少努力和貢獻的。但陸焉一出現,他手下便有許多人倒戈,最後竟在短時間內被陸焉逐如喪家之犬,其中固然有陸焉的實力的確雄橫,但也是因為天師在道眾心中威信所至。便是張修再優秀,且也姓張,但在道眾心中,他不過代攝事務而已,而並非天師。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陸焉攔阻,他們想要除掉織成並不可能。
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當眾定下她的罪名——
當眾證明她是妖孽!
還有什麼,比審德的罡陽神功更有說服力的呢?
審德這招一出,連陸焉都無法攔阻。
你說她不是妖女,那就讓審長老燒一燒。燒不死,自然不是妖。
這樣神秘又神奇的事情,聽起來就讓人好奇呢,何況,這燒一燒,不就什麼冤屈都沒了麼?
十長老成名已久,被尊供起來的時間亦久,這些隻曾耳聞審德烈火誅妖往事的年輕道眾們哪裏知道,審德若放大招,遇人燒人,遇妖燒妖!
而且是名正言順——有審德從前降妖驅崇的光輝事跡在先,此時若是將她燒作焦炭,隻會更坐實了她的妖邪之名!
可是即使她並非妖邪,即使她是個活人,也抵擋不住這樣高溫的人造火焰好嗎?
可是他們偏偏就能借此來壓製住所有的議論!
天師道,亦並非都是濟世救人、心懷仁義之人啊……
然,自己是不是還漏掉了什麼?
織成心念電轉:於兆等人與吳陳二人狼狽為奸,想來準備已久。以她的底細也發掘得十分詳細,不會沒有聽說過,當初她在涪城大顯神威,將那吳蘭身上留下薔薇般的紋樣印記,雖然看到的人不多,識貨的人更不多,但若是有心人,自然看得出這分明就是和天師同樣的路子,即使改名為天一神功,也不能抹去她所練真氣,乃是屬水一脈的本來麵目。
天師流傳下來的,非嫡係不傳的神功,卻被她學到了。水火相克,火能滅水,水何嚐又不能滅火?況且天師嫡係才能練的神功,又豈是等閑?
審德卻這樣自信滿滿,當然是因為他必有把握。有把握當他放出大招時,即使是源自天師的內功真氣,也無法抵禦。
但是,如果當真如此,那審德豈不是在這道內可以象螃蟹一樣橫著走了?
因為連天師都不是對手呀!
自己該怎麼辦?
卻聽審德寒聲道:“自古妖邪之物,皆畏炎陽正氣。落我煉爐之中,是妖是神,皆可自觀,也不會傷了我道內和氣。”
他雙掌一錯,紅光乍現,周南已躍回於兆身邊。他身為長老,不能佩劍進入上清宮,眼前這女子功夫狠辣,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痛下殺手,若以肉掌對上這樣鋒利的淵清,隻怕也大是不易。不如就趁勢撤身,反正審德此舉,也早在他們的安排之中。
“審某請以罡陽神功,陽炎之氣,來證明此女真身。”
審德聲音陡地大起來,卻不是洪亮,隻將那尖銳之音,陡地提高八度,隻剌得人耳膜都幾乎要穿破。
尖利之中是陰毒的篤定,篤定她會死無葬身之地,化為灰燼。
陸焉饒是向來鎮定,此時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動搖。
昔日審德火煉狐妖之事,陸焉雖年幼未諳內情,不知是否當真為狐妖,還是無辜受害的弱女子。但是身為天師的他,又如何會不了解治下轄內這些人的本事?審德終生未曾娶親,內力之精純,乃是從小時便打下的基礎,上陣殺人、陰於謀剌或許不如其他人,但這樣麵對麵地活活燒死一個人,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