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分明柔順又哀婉的琴聲,應該是極為符合曹操的“審美”。奏琴的人也明白這一點,將這或許當作傾訴心聲的最好法子,然在此時,在眼前這個女郎堅定明媚又暗藏憂傷的眸中,所有的樂音,仿佛都在為她而鳴。
曹操看了一眼軒閣,溫言答道:“已在桐花殿讀書。”
織成雖因等候曹操之故,尚未來得及巡看過這座府第。但事先總是看過圖冊,知道桐花殿正是曹丕從前居處所在,又經過修繕擴建而成。那琴聲飄來的軒閣,便是桐花殿的一部分。
曹操接下來說的便是:“世子讀書,怎的還有人在這裏叮叮當當地亂彈琴?還不打出去?”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色俱厲。
當下便有人稱喏,如風一般奔過去。過不多時,隻聽那琴聲戛然而止,最後一個樂音嘶啞短暫,仿佛一隻鴨子被掐住了咽喉。
織成向曹操和卞夫人蹲身行禮,退到一邊,十分恭敬地讓曹操和卞夫人先行。
卞夫人垂下眼簾,心中歎息一聲。
郭煦費盡心機,即使是重傷在榻,不得不放開府務,仍不忘要防範織成這個對手。憑著在府中經營日久,借著那軒閣地勢之便,想以琴音傳至正堂,用自己以身擋劍的癡情之事,打動曹操的憐惜之心,為的不過是想要在曹丕身邊占據一席之地,即使病重亦要立威,更不願織成專擅其寵。
然而即使是仗著曾處理府務,能輕易進入軒閣的她卻不知,曹丕早已歸來,且近在咫尺。
則曹操對她和織成態度如何,高下立辨。
因了當下的情勢,也就沒有什麼儀式。織成隨在曹操夫婦身後,徑入桐花殿中。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他正式的住處。
殿室中甚是闊朗,垂下淡青暗紋的帳幔,四周擺有不多的幾件陳設,皆是花紋簡素、模樣大氣,正是曹丕一貫喜歡的風格。
有兩行美人,正迎出正堂來,跪在靠近殿門的兩邊。見到曹操等人過來,一起盈盈拜禮,尤其是對織成的態度,不可謂不恭順。然即使如此,織成也發現她們雖然恭順,卻又不免悄抬眼簾,若有似無地瞟過織成一眼。
織成但見她們身佩金玉,又著錦衣,連履頭上都綴有米粒大小的珍珠,髻鬟各異,但都下了不少功夫,便知不是這府中的侍婢,而當是曹丕的那些姬妾了。
方才織成是在外院訓誡那些奴婢,如今恐怕進的就是內堂了。姬妾多在內堂,未得主人許可不能擅出外院,又不象郭煦那樣執掌府務可以自由往來,故此先前她們沒有出現。此時見了織成衣飾氣派,當然也猜得出這位正是世子婦。
曹操看了織成一眼,織成雖不擅內宅之事,但當初在織造司中也是見識過一群女人的心眼子,當下便開口問道:“今日是誰在服侍世子‘讀書’?”
世子究竟是不是在“讀書”,其實這府內外的人皆有不少猜測。而這內堂的姬妾們自然更是清楚,當下隻見一個美姬身子微顫,戰戰兢兢道:“回稟女君,世子……世子此時……正在內殿歇息……那裏風光……風光是極好的……世子剛進過了乳酪……”
說到此處,隻覺世子婦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覺背脊一僵,更是抖了起來,卻聽世子婦溫聲道:“既如此,煩你帶我們過去罷。”
此時的乳酪,並不似後世那樣是較為幹燥的奶塊,而是近乎於牛乳的液體狀,當時也認為是溫補之物。隻不過當時唯邊塞最多,中原地帶得之不易罷了。大多是將幹燥的奶塊帶來,以熱水緩緩熬成漿汁飲用。
曹丕若是養病之中,至少也應有肉粥等物滋補,如今仍在進乳酪,至少說明並未醒來。
心中雖然早就猜測過各種更嚴重的情形,但此時仍不由得往下一沉。世子遇剌,這樣大的事情,卻未見全城搜捕緝索,可見連曹操自己心中,也未尚沒有猶疑之情。
隻是,曹植……記憶中那個年青開朗,對大兄有著一種與生俱來信賴和依戀的曹植,當真會為了爭奪一個魏王之位,已變成了如今這般的模樣麼?
曹操點了點頭,道:“世子新移回府中讀書,世子婦也移居於此,照料世子起居。府中事宜,當為世子婦所決。”
頓了頓,道:“若有犯者……”
他望了來路一眼,微微笑道:“倒是孤忘記了,你先前三個斬字,當可鎮伏那些魑魅魍魎了。從前……你便不是那樣逆來順受的性子……”
因久居上位,而越發洞明犀利的眼神,在那一瞬間,也有了些微的朦朧和溫柔。織成不易察覺地看了一眼他身邊那位雍容嫻雅的卞夫人,心中卻十分清楚:
曹操此時所想到的從前,並不是她董織成的從前,也不是這位卞夫人的。
而是萬年公主。
卞夫人也微微地笑著,側臉看去,宛若最精致不過的仕女剪影。歲月的滄桑,在她身上都奇跡般地沉澱成了更美的風儀。那些愛與遺憾,也都化入了這些美麗的風儀之中。
這大概就是魏王夫人所必備的品質,誰讓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梟雄豪傑呢?
那麼……將來的魏王曹丕,開創了一個新的魏國的曹丕,他身邊的女人,又會如何?
曹操終究也沒有踏入世子寢殿,便與卞夫人相攜離去。隻是離去之前看了一眼殿室間飄飛的紗幔,似乎想說什麼,但卻什麼也沒說。
織成甚至以為曹操會單獨留她奏對,至少也要點撥一二。他既如此驚世駭俗,為曹丕指定了自己這樣一個世子婦,足見對曹丕有著極為深厚的愛惜之情,至少是勝過了卞夫人。
然而曹操什麼也沒說,隻是匆匆而來,便匆匆而去。且止住了眾人跪送,向織成道:“你照料好子桓,孤便心安,這些繁文縟節,不行也罷。”
年節將至,即使是隔著重重的宮牆,織成仍可想象得到,牆外的坊裏之間,百姓之家,此時是如何全家融融,圍爐相談,享其天倫之樂。這魏地的年節中,也有種種熱鬧之事,如而這巍峨華美有如仙宮的樓宇瓊閣之中,卻是寂靜無聲。
就是在這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之中,織成見到了闊別多日的曹丕。
自踏入這殿室,便覺身邊萬物聲息,都在瞬間褪去。唯有眼前那張垂著淡黃繡蟲草花紋的帳幔的床榻,還有床榻上的那個人。他靜靜地臥於柔軟的絲綢被衾之中,四周夾壁間皆燒了火龍,室內溫暖如春,故此即使是蓋著這樣一床不厚不薄的衾被,他的麵色仍帶著淡淡的紅潤,仿佛隻是在舒適地小憩一般。
但若是近了看時,便能看到他的雙頰已是微微陷了下去,唇色枯淡,那雙曾經漆黑如夜的眼睛也緊緊閉上,隻落下一圈茂密的睫毛,靜靜伏在眼底。若不是鼻端仍在微微起伏,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已了無生機。
織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踉蹌著奔上前去,隻覺得入手一團微涼,那是他的手。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即使是她一再地緊握,那手還是微涼的,再也沒有當初那微涼之中灼熱的溫度。
依他的脾性,怎麼就會身邊混入剌客都不自知?若他當真這般疏鬆,當初曹操與漢帝關係惡劣之初,他身為嫡子恐怕就已是不保。那時候伏、董兩家外戚未倒,朝中還有諸公大臣在,曹操的勢力還達不到如今的隻手遮天,他都能保全自己,怎的卻在如今成為了魏王世子之後,反而出了這樣大的紕漏?
就算那人真是曹植所遣……
曹操心中愧疚,甚至方才都不願進來看他,恐怕也是覺著,每看一次昏迷不醒的兒子,便會在心中想起另一個兒子所處的嫌疑之地罷?
甚至是朝中如今一片靜寂,也多是為了這個緣故。
兄弟閱牆,自古有之,便是貴為魏王,亦無法避免。朝中那些文武臣將,暗中自然各有站隊,卻又如何能在麵上表露出來?
如果情勢當真到了這要危急的地步,他當時就不該去益州找她。
雖是也有重任在身,但畢竟為了她受了一箭,他的所作所為,曹操不可能會不知道,那麼當他聽說之後,會不會對他有一個“多情誤國”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