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叫我來,是想問一問春陽殿?”
織成淡淡一笑,抬眼直視曹植,道:“我說不是我燒的,你信不信我?”
這一次,卻換作是曹植怔住了。
信,還是不信?
“你方才還在質問於我,對你信是不信。如今你自己也在對我懷疑。這世上諸般事宜,看花非花,看霧非霧,其實都在於自己的內心罷了。你要我信你,你且先說,你信我麼?”
曹植神情微動,喃喃道:“我……”
“春陽殿燒得這樣徹底,可見不是什麼尋常的失火,而是有意縱火。縱火之人所有的便是少量石漆和大量鬆油,這般作法與我昔年手段一般無二。我入春陽殿之後,世子屬吏未來拜見,魏王夫婦也隻是匆匆來過,世子更是隱遁不出,這般的困境之下,縱火春陽殿,以打開僵局,又正與我昔日行事的心性相符。所以隻怕這世人十之八九,都認為是我之所為。何況我還從裏麵逃了出來,又帶走了世子……”
織成的笑意隱去,眼神卻更是澄澈:“我說不是我燒的,你信不信我?”
冬日的天空是鉛灰色,然而隔著透明的琉璃窗落進來的天光,卻將室內的一切映得更加瑩然,也令得織成這樣澄澈的目光,如初春的陽光那樣透明、毫無保留、纖毫畢現,曹植隻覺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道:“我當然是信你!”
“信我?”
織成嘴角微勾:“為何信我?你當知世人都說我手段狠辣,我連鄴宮都敢燒,何況是一座春陽殿?”
“世人都說你手段狠辣,誰人又見過你主動害人?你看你過去每一次動手,必然是迫不得已而自保,絕無絲毫暗室欺心之事,更不會有愧於天地!故此你若是做了,定然不會不承認!也沒什麼不敢承認!”
曹植坦然道:“再者,正所謂‘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你想要做什麼事,未必是眼下做,或許你覺得眼下做這件事,才是真正不值得。眼下不做,正是為了以後做。舍小取大,不拘於形,這才是你真正行事的風格。”
他的目光同樣明亮地凝視著織成,道:“先時我還有些疑惑,但到此時你既說不是你,我便已經信你,那春陽殿,不是你燒的。”
他信她!
一種說不出的酸熱之意,忽然湧上胸臆。
那一晚春陽殿忽然火起,她雖然安排了警戒,未至於措手不及,但火勢來得太猛,便是發現時,已騰起半人高的火頭。她縱然能很快逃出去,但難道要棄殿中的曹丕以不顧?曆經了驚險逃出來,還要麵對府中人或猜疑、或畏懼的目光。
殺人、放火。
這兩件事原是她昔日每次脫身的妙著之一,說起來固然是鐵血瀟灑,可是誰又有體會這兩個字前後蘊藏的凶險和無奈?
她並非殺人魔王,若是有其他的路途可以選擇,又何必定要殺人放火?外人說起來隻道她每次行徑都無不狠辣驚駭,卻無人想過每當此時,她又身處在怎樣的生死險境之中?
便是崔妙慧辛苑她們,也隻是認為她幾乎是鋼鐵所鑄般,不但毫無畏懼,且無所不能。那一晚火起時她們恰在外殿,火燒起來後無法入內,自然是不知道她如何逃脫,也因此更加認為是她的安排。
即使是她後來說出這並非是出自她的授意,她們尚且有些疑慮,隻到看她言行之中,著實也在調查誰是真正放火之人,才知她所言並非作偽。身邊親信尚且如此,可是這麼久未曾見麵,從前也並未曾朝夕相處的曹植,卻說他信她!
經曆了千年的基因優組,來自現代文明的另一個時空的她,即使已經二十六歲,卻依然有著與這個時空雙十年華女子一般嬌嫩的麵容。便是崔妙慧等人,也以為她與她們年齡相差不大,最多不過是雙十年華。但是真實的她,畢竟比起她們,要多六七年的生命,更多出千餘年的曆史與科學智慧。她有足夠的鎮定來化解那些不甘與忿然,化為淡然的一笑。然而在她的心底,終究還是孤獨的。誰不願意一生之中,始終坦誠相待,知人,亦被人知?信人,亦被人信?
陸焉信她,因為她是“神女”。
槿妍信她,因為她是陸焉相信的人。
素月信她,原因不明……隻是她能感覺到,這個沉默寡言的侍婢,對她有一種信賴又溫柔的情感。
現在曹植信她,卻是因為他認清了她這個人!不愧是曹子建啊,那樣的赤誠之心,到了現在也沒有完全磨滅。分明他也承認了現在正與曹丕爭奪嫡繼之位,而她卻是曹丕之婦,他卻還是選擇了信她!
這是一種何等真實而可貴的人格!
“我原本是想燒的,但尚未來得及。”
她壓住往上翻騰的酸熱,更不能令它們紅了她的眼眶,微笑道:“再過一段時間,要是還象現在這樣過得憋悶,我也會燒掉春陽殿的。”
“既然憋悶,為什麼你還要回來?”
曹植急急道:“我讓三妹叫你入宮,不是讓你來看三妹的臉色,隻是怕人知道你與我接觸,又生出什麼誤會來……”
“我知道。”
如果說剛剛見到曹節時還是莫名其妙,並且懷有敵意,那麼此時的織成已經完全明白了曹植的用意。隻是他的意思,難道是叫她離開?
“阿宓!”
手上一緊,卻是曹植緊緊抓住了她的袖子:“你快離開這裏罷!離開那個惡魔!永遠也不要回到他身邊來!”
“惡魔?”
織成一怔,迅即明白過來,卻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是在說……”
“對!我的大兄!我的阿兄!曹!子!桓!”
最後這三個字,幾乎是一字一字,從曹植的牙縫中擠出來,他的臉色,頓時也漲得通紅:“阿宓,我知道你回來,必然是受我阿父之迫,也是擔心我大兄有事!但我曹子建可以對天發誓,隻要我奪了世子之位,必然不會再傷他分毫!你若是離開鄴都,我一樣會將你秘密安頓得好好的,你的從者部曲,我也會好好安置,不會令你有絲毫後顧之憂!但你必須要離開他!離那個惡魔遠遠的!”
“子建……”
織成隻覺一陣困惑,以致於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這些話語,竟然是來自曹植的口中。曹氏兄弟奪嫡之事,後世多有流傳的,便是那有名的“七步成詩”的典故,最多還有所謂兄弟共愛洛神一人的香豔情事,但據織成來到這個時空所見的,便是這甄洛一事,兄弟二人並不是象後世所傳的那樣共愛,曹植甚至還能打趣哥哥,足見他是將甄洛真正當作嫂子來看待的,何況甄洛已經死了,更不會出現什麼奪愛生恨的事情來。
二人爭奪的,最終不過是那個魏王之位罷了。
這個織成倒是能夠接受,畢竟二人長成之後,身後各有僚屬集團,曹丕精於政務,又理事頗早,他身邊聚集的多為世族高門子弟;而曹植多才擅詠,又愛惜人才,身邊聚集的多是士族名人或寒門學士;便是二人不爭,身後之人爭權奪利,未免也要攛掇一二,久而久之有了嫌隙,又或生了爭鬥之心,這是可以理解的。
隻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曹植首先衝口而出的,竟然是讓她離開曹丕,而對曹丕的評價,也居然如此嫌惡,竟以“惡魔”稱之!
曹丕做過什麼事,令得生性質樸衝動的曹植,竟認為他是個惡魔?相比起來,還是奪嫡這個理由更適合讓他們兄弟生分。
“阿宓!你還不明白麼?”
曹植漲得滿臉通紅,俊俏的眉頭也聚有怒濤,卻是欲言又止,騰地甩開織成的袖子,站起身來,在閣中快速走了幾步,驀地站住,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道:
“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一定是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你眼下已是我大兄的妻子,我卻要你離開他,這並非君子所為,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