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聽見自己的聲音,也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飄過來:“那年輕將軍……他……他……”
“他們重逢的時候,我便被那些士卒帶下去,賞了些錢,正要離開時,卻見那年輕將軍又走出來,對我說:‘她說送她來的人已經回去了,現下身邊沒一個跑腿的,你看上去倒還機靈,又是柳城本地人,熟悉情況,可願為她效力?’”
貫衛仿佛沒有聽到織成的話語般,繼續說下去:“這年輕將軍手下,少說隨意也可拉來千人,要為她尋個跑腿的人,甚至是就地在柳城買幾個小奴和婢女,都不在話下,如何需要我這麼個人?我那時雖然年紀小,可常年在街市上找生活,哪裏還不知道,這是那神仙般的女郎見我家貧母病,特意給我找了這麼件差使?那時柳城一片慌亂,又時常有兵卒過市,雖說後來軍紀一日日嚴明起來,但柳城這麼些年來可是第一次迎來漢軍,誰又敢真的上街行走?我那胡餅生意哪裏還做得了?便是為了阿母,我自然也是不會推了她的好意,遂認認真真的,給她效起力來。”
他閉了閉眼,臉龐尖尖,說出來的話語也有些飄忽起來:“不過是當日晚上,那年輕將軍給她買的幾個奴婢便著緊地送到了邸舍來。又指了邸舍最大的院落把她搬過去,還派了自己的親衛過來,那都是身高體健、能控弦引弓的精悍勇士……便是邸舍內外,誰不知道住了位身份高貴的女郎在此?雖是軍中不能帶眷屬,但這年輕將軍又不是尋常將領,安置在這裏,又有什麼關係?從那一日起,無論多晚,他總是要過來,有時宿在這裏,有時是坐一坐便走。但不管怎樣行色匆匆,他總是要來的,無一日或缺。我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姓,也無人肯告訴我們,可是看那些曹軍士卒對他的尊敬,便知道一定是了不得的貴人。故此服侍女郎的奴婢們,也都以‘貴人’呼之。女郎的姓名,唯有甄姓,是被我們所知的,她的出身來曆,自然也是諱忌莫深。但是任誰都看得出,她一定是出身哪家世族的門第,眾人也都呼之‘女郎’。”
雖然早就明白那貫衛口中所謂的年輕將軍是誰,也早就知道他與甄洛昔年的那一段情愛,但這樣親耳聽到昔年的那些點滴往事,聽到他這樣毫不掩飾且大張旗鼓,展現對她的珍視、愛悅和深情,心中終究還是頗不是滋味的。
原來他並不是一直那樣冷肅的……他可以為了她,與自己最不喜的弟弟化解芥蒂;可以為了她,連最嚴明的自律也可以放在一邊;甚至他明明知道,為了家族為了大局要將她逐回袁氏,但當她不遠千裏而來時,他依然被那一片柔情纏困了所有的原則。在當時的軍隊中,軍中的高級將領,當然是可以攜帶眷屬的,甚至是隨身攜帶歌伎之流,“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情形相當常見。可是曹操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豪傑梟雄,他胸懷大誌,縱情聲色,卻從來不帶到軍旅之中。一個愛馬不慎踐踏百姓麥苗尚且要割發代頭的軍隊首領,又如何容得下將領們在軍中親近女色?何況還是自己的兒子?
曹丕不是不知道,但他還是安置下了甄洛。
織成困惑了,她覺得自己從沒有見過這樣一個曹丕。
她見到的曹丕,已不再是當年那雖然冷傲卻仍不失熱血的少年,而是一個曆經風浪而更顯冷靜的青年。他對她自然也是好的,可是隻到現在,她仍是拿不準他為什麼要對她這樣好,除了那為她擋過的一箭,他一直都是克製的、冷靜的……或許也是有情的……
但是再如何,他也不再是當初愛上甄洛時,那個不顧一切的少年。
這一怔神的功夫,貫衛描述二人相愛的場景,也就有意無意地漏聽了幾分,隻聽貫衛已經平平講到了甄洛對他的好來,顯然這才是令貫衛刻骨銘心的回憶:
“女郎為人溫柔和順,奴婢役夫,從來不曾嗬斥半句,對我這個跑腿的窮小子,也是關懷有加。不但經常借故讓我去街市上代買些物件,以此多給我賞錢外,甚至對我的衣食也頗為留意。有一次女郎要熬些凍梨水,我去市坊買了蜂糖凍梨之物回來,因東西多了些,不慎就將蜂糖沾在了羊皮襖上。當時我也還小,在廊下急得都快哭了,向她的侍婢請教說‘家中隻這一件,還是先父遺物,原是給阿母的,阿母舍不得穿,自己倚在被中取暖,卻讓我穿了出來,又髒汙成這樣,阿姊看有沒有什麼法子洗得幹淨’,她後來知道了,什麼也沒說,第二日我再去,她便笑著給了我一個包袱,裏麵是一件半舊的羊皮裘,卻是女子樣式,還有一件嶄新的羊皮襖,說:‘這羊皮襖原是我為將軍做的,誰知道他最近長得胖大許多,竟穿不進去,隻好送你穿穿’,又說:‘這羊皮裘是我自己的衣裳,路上穿得舊了,如今有了新裘衣,怎麼看著都不順眼,不如你把它拿回去,不拘送給誰,也省得我丟了這裘衣,浪費些物力。’當時我隻道都是真的,歡天喜地地拿回去告訴阿母,阿母怔了半晌,卻哭出聲來,又向著邸舍的方向連連磕首。我才明白她那些話都是托辭,不過是想把這兩件衣服送我母子禦寒,又不願傷著我的自尊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