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從織成的角度看過去,恰好是看到他那煙紫透金的錦衣下擺。沉沉的顏色,時而閃出一點金光。
“為何……為何竟會至如此之地?”
織成歎了口氣,伸手握住了那一片煙紫閃金,柔軟的料子,纖維卻著實疏鬆,吸水性當然好,也不知曹丕說的是專為她擦眼淚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但論起質地來,當然不夠結實,想必隻要稍用些力,便會裂為兩半。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又何嚐不是如此?
曹植與曹丕,起初未嚐不是兄弟情深,不過是因為許多事情,便漸漸令二人生分,到如今竟是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
曹丕沉默了片刻,蹲下身來,緩緩跪坐在席上,將她的手拉到自己手裏,低聲道:“事已至此,我便什麼都不再瞞你。我在玄武湖遇剌,其實傷勢並不曾嚴重到這樣程度。隻是子建近來行事,咄咄逼人,我為不令阿父為難,一直避其鋒芒。但長此以往,於我也甚是不利。便如為毒蛇齧臂一般,或是任由其敗死下去,隻怕失了性命。不若壯士斷腕,尚有生機。故此玄武陂遇剌之後,我便交待少俊,將我傷勢誇大,為的便是誘子建動手。還有一層意思,便是我待要娶你,但阿父未必肯依。雖然他待我……他一來搖擺不定,二來又恐我將來薄了子建,以崔氏為子建之庇,卻未必會為我覓一高族華門之女……倒是臨汾這般身份高貴、母族實無勢力的女子,最適合作我的世子婦。”
他終是露出一絲諷意:“我曹子桓何等人也,豈能娶臨汾那種女人?我要娶的人,從來就隻有你,阿宓!”
雖知他謀劃與自己的婚事必然艱難,但聽他這般親口說出來,且心意如此堅決,織成心中不禁又酸又熱,眼眶濕潤,道:“徐徐圖之,未嚐不能成功,你又何必放出這樣的風聲,萬一世人辨事不明,又或是魏王……也偏向了子建,你又當如何扳回這一局?”
曹丕微微一笑,道:“我少年之時,便跟隨阿父身邊,也曾衝鋒陷陣,調兵遣將。青年之時,又任五官中郎將,兼丞相副,開府辦事,佐理朝政,豈能沒有半分經營?若是這一病不過數月,便能令自己無起複之力,過去那些年月的苦頭,也就是白吃了,活該我沒有王位之份!”
織成想到他的那些安排,曹植所作所為,步步落入他的股掌之中。顯然不僅是朝中軍政兩方,便是曹植身邊,恐怕也有他安排的人在。
曹丕緩緩道:“我若不是將自己先陷於死地,阿父又如何會為我聘你?臨汾那女人,享尊榮易,要她共患難,哼,卻是千難萬難!我總歸是阿父的兒子,也總歸是阿母的骨血,他二人再是偏心,也不希望我送命罷?”
織成回想曹操上次召見自己時的態度言語,的確是對這個兒子一片拳拳之心,亦對兒子之間的暗潮洶湧頗為頭疼。但他卻沒有想到,曹丕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小小少年,隻指望著他的憐愛和疼惜而生存的少年。多年的獨立和摔打,已令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來保全自己。然而被忽略的曹丕長大了,被嬌寵著的曹植卻從來不曾長大。
曹丕又道:“還有一事,我亦不瞞你。你可曾想過,阿父不久之前便要征伐東吳,若是子建那時動手,才最是十拿九穩,他如何趕在今日動起手來?”
織成當然想過這個疑問,要知道曹操若是去與東吳作戰,曹丕“病重”,朝中事務自然要托付給曹植。那時騰出手來,慢慢布置,豈不勝於今日公開攻打世子府,要來得更高端?
此時曹丕一問,她卻立刻明白過來:這自然是曹丕一手策劃的!
“我自然現在就要動手。因為阿父若去了荊州征伐東吳,朝政落入子建手中,我要拿回來又要費一番周折。別的不說,單是論宮中的天子與皇後,便是唯恐我們不亂。還有我的阿母……”
說到卞夫人時,他沉默了一下,又道:
“還有你……你自入府以來,我便忍不得了,恨不得時時刻刻與你在一起,哪裏還有什麼耐心來裝病?我知道阿母有一個侍婢,從前賞賜給我的,在這府中服侍,時時與子建傳遞消息。我便讓少俊放出消息,故意令管事不再送來藥材,隻說是我病情緩和,再過兩三日便要醒轉。子建聽了這話,唯恐我在阿父離鄴之前醒過來,也知阿父雖然喜歡他,卻心中著實躊躇,我為世子,又更是名正言順。他此時不下手,何時再下手?”
織成聽到此處,竟是曹丕的父母兄弟,皆處嫌疑之地,不覺心頭越來越驚,伸手握住了曹丕的手掌,但覺寒涼如冰。
曹丕聲音越來越輕:“若我不做這些謀算,阿父和阿母待我如何,你難道不知?子建縱無意殺我,但我難道還活得成麼?我活不成,阿宓你又怎麼辦?別人不懂我,難道你也不懂我的難處?我……我……”
曹植可能不願意讓自己的兄長死去,但他手下的那些人,如楊修之流,是指望著他富貴而雞犬升天的,又怎會留著一個隨時都可能翻盤的曹丕?這一次曹植不顧一切地趕到建春門,就是怕兄長被殺。那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難道曹丕每次都會有這樣好的“運氣”?而曹植又真的能每一次都及時趕到麼?
更不用說曹操和卞夫人,本來就態度暖昧。曹操雖然是讓她成為世子婦,也是存了要保全曹丕的意思。但是若真要保全曹丕,最重要的辦法是應該限製曹植,為何要逐本取末?娶了她為世子婦,看上去是為了曹丕好,但與曹植相比,未免就又少了一個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