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臨汾獻曲(1 / 3)

郭煦心中一動,緩緩抬起臉來。

春光落於這張臉龐之上,雖是帶著淚水,卻如含露的鮮花。

兩年之後自己便要離去,曹丕孤身一人,若是娶世族之女,恐怕會大受肘掣,想必曹操當年也是出於這樣的念頭才會娶了卞夫人。那麼心計深沉又靈活機變的郭煦,自然脫穎而出,成為了最好的人選。

以後的漫漫長路,都是她在陪曹丕走過。眼下曹丕對自己的一片真心、萬分寵愛,終究會變成她的……

一種說不出的酸楚、苦澀、悵惘之意,便從胸中緩緩升起。

郭煦隻覺背上的寒意又重了起來。眼前的女郎,眼神複雜,神情凝重,自然而然散發出冷冽之氣,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令得郭煦背上生寒,全身如處荊棘叢中,完全不敢動彈分毫,似乎隻要稍有異動,就會被化為灰燼。

“女郎……”

昔日的稱呼,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姐姐是試圖喚起當年的親昵,女郎二字,卻帶著由衷的敬畏和順從,那是從織室開始便有的鐵血震撼,是當年命運給她這個辛二娘打開的另一扇窗。

“阿煦,昔日的稱呼,以後不用再提了。你是郭煦,便再也回不去明河。”織成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很遠很遠,帶著郭煦也不懂的沉重:

“至於世子……這兩年之中,我與他情深意篤,絕計容不下任何人在內。但兩年之後……”

她仿佛一窒,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兩年之後,我便將你留給他。”

郭煦大震,卻驀地低下頭去,顫聲道:“婢妾不敢!”

耳邊腳步聲忽然響起,繼而竟是倉促消失了。

郭煦抬起頭來,但見四周夭桃初綻,春陽暖煦,但先前那個女郎的影子,卻已經消失了。

織成踉踉蹌蹌,幾乎是逃也似地奔向桐花台。

隻到走出了十數丈遠,一直等候在附近的董媛等人才跟了上來,但多了一個桐花台的侍婢。織成正待要問,董媛上前稟道:“方才崔女郎令人來報,蜀中劉使君遣使向女君問安,並奉蜀錦一百匹,為女君大婚之賀。”

劉備?

她與劉備有婚約,這是天下人共知之事。她被曹操迫使來了鄴都,為世子婦,但她早與劉備有約定,與劉備的婚約隻是為了迫使曹丕更早表態而已。隻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到了鄴都,而她的離開,也恰好保留了劉備的顏麵:至少是因為他的百姓,典滿的虎豹騎救了葭萌,而作為條件,她才成為了曹丕的世子婦。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劉備居然還遣使來到了鄴都。

“使節是誰?”

“回稟女君,是伊籍伊山陽,另有糜芳將軍率五百衛士相護。”

伊籍和糜芳?居然都是熟人。

織成心中一暖,道:“可曾報過世子?府中安排宴會,為二位洗風。”

董媛怔了怔,道:“崔女郎還說,伊先生等人來時,先去拜謁的魏王,才來世子府。魏王當時大悅,要在摘星樓凝暉殿設宴相待,世子也在場,隻是吩咐說,讓女君準備參加夜間之宴。如今伊先生等人被安排在邸舍之中,恐怕女君也隻能等晚宴之後,明日方能接見他們了。”

凝暉殿。

同樣是明燭高照,紗燈如霓,但因了春天晚上格外柔和的風,和廊下庭中伸展搖曳的花枝,這燈光也就憑添了幾分旖旎之色。

織成自高台之下,一路拾階而上,兩側立滿了身著鎧甲的英挺衛士,也有亭亭花枝一般的宮人,都著水紅衫子,係銀灰襦裙,鬢發間細碎的珍珠結成藤花狀,在風中輕輕顫動,鼻間隱隱約約,縈繞的盡是熟悉的沉水香和龍涎香的氣息。

上一次來凝暉殿時,臨汾公主等貴女躊躇滿誌,初入中宮為少府的織成多受刁難,然而如今一切都仿佛被春風輕輕拂去,就連昔日的伏皇後,也早就化為塵灰,在人間連一個影子都未曾留下。

從書間的文字觀看這個時代,和親身經曆這個時代,其中的感覺差別,實在是無法言喻。就連殿中此時傳出的悅耳磬樂之音,也仿佛隔得那樣遙遠:

“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遊。

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

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

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

兩側侍婢衛士,一起向織成俯首,而門口的小黃門舉槌敲向旁邊的一扇石罄,同時高

聲唱報:“魏王世子婦、武鄉侯甄宓到!”

殿門洞開,織成抬袖掠裾,踏入殿中。

她來得並不晚,但此時殿中已經坐滿了人。衣香鬢影,耀眼生花,寬大的衣裾、絢麗

絲錦,如雲霞堆砌殿中。偏西之處設有一排白紗屏障,那裏例行是坐著與宴的貴族女子。隻是織成記得,上一次青台之中,借著賞春之宴的清洗,有不少出身高門的漢朝勳戚,已喪身亡命。不知這屏風之後的女子,又有多少人的家中遇此變故。故此今日的殿中,雖一樣綺羅橫列,卻失去了從前的輕鬆,而多了一種看不見的凝重。

所謂圖窮匕現。

曹操已登上魏王之位,離九五之尊隻有一步之遙。無論是從前默許的,還是縱容的,如今都到了必須涇渭分明的地步。昔日勉強維持的和平也必然要撕破,要麼坐看漢朝覆滅,要麼必與曹氏為敵。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那歌聲似乎越聽,越能深入內心:

“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

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

謙謙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織成向著正中主位盈盈拜下,那裏端坐著的正是錦衣博帶的曹操。旁邊的空位料想是給卞夫人所留,不過卞夫人當然來不了。

就在織成離開後不久,她已接到報訊:卞夫人稱病,青台再次封鎖。這一次,是外人不得入內,裏麵的人也暫時以照料卞夫人為由不能出來。

除了曹操,沒有人能如此狠絕地做到這一步。織成更加相信,她先前的一舉一動,必然有曹操的人在暗中察視。

但正因為了當初與曹操的溫香殿之諾,他們之間也達成了奇妙的默契,他不問,她亦不說。

眼前的曹操精神尚可,隻是臉色不複昔日的紅潤,有些青白之色。織成聽說他最近的頭疾頻繁發作,即使是穀少俊亦隻能以針炙稍加緩解。華佗此人品行雖然堪憂,但醫術的確是獨步當世,穀少俊雖是他唯一親傳弟子,卻也大為不及。

他的神情亦很正常,甚至在看向伊籍之時,還有一點親切,這親切保持在那威嚴的臉上,分明不曾大笑,卻令人如沐春風:

“起來罷,勿須多禮。山陽先生,我這兒婦,聽說昔日曾與先生共事,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故友重見,豈不樂乎?”

伊籍著淺黃常服,便如一個尋尋常常的儒生一般,倒沒有象尋常使節一般肅肅如對大賓,反而顯得極是自如。聞言起身,走出席來,先將衣衫下擺一抖,繼而雙手為揖,深深彎腰而下,居然向織成行了一個大禮。

而不知何時,一身赭衣的糜芳,也隨之立起出列,跟隨伊籍,一起行下禮去。

織成吃了一驚,已是來不及側身讓開,不禁退後幾步,道:“伊先生,糜將軍,這又是為何?”

滿殿中人,皆注意到此處,不由得寂靜無聲,甚至那樂音都不免在空中滯了一滯,因無人令其停下,仍是悠揚而起,卻不複先前的鎮定: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

此時曹操下首立起一人,卻是曹丕,他快步走到織成身邊,輕輕一拉她衣袖,先伸手示意樂音停下,便笑道:“想是二位久不曾見到阿宓,不如我與阿宓,也向二位行個禮罷。”

正待要行下禮去,卻見伊籍糜芳二人退後一步,竟是十分謙恭地避開了曹丕欲行之禮。

織成知道曹丕是擔心自己,雖然她一日未曾見到曹丕,但此時與他並肩而立,隻覺這殿中先前冷肅之意,都仿佛化為了暖煦和風,向他微微搖了搖頭,意即不必擔心。

她與這二人打交道頗多,深知伊籍雖多計謀,但當眾禮儀行事,卻是極具君子之風,斷不會是為了設什麼陷井給自己。糜芳更不必說,昔日自己與劉備為敵時,糜芳都數次暗中相助,有部分原因恐怕是因了辛苑的香火之情。此時二人來到鄴都,想必絕非是為了給她添堵。他們又不是卞夫人這種德行,不過一個大禮罷了,她雖意外,卻也不必草木皆兵。

“世子容稟,我二人行此大禮,非輕薄之意。”

伊籍肅然道:

“乃是我家主君有令,要我二人見著甄侯,必要代他行此大禮,乃是為葭萌乃至巴蜀百姓,謝甄侯活命之恩!”

此言一出,殿中不由得一片竊竊私語。東麵所坐,離曹操最近的,皆是他的親信心腹,此時更是麵麵相覷。

伊籍這話說得十分明白,他和糜芳這大禮,竟是代表劉備,代表劉備治下的百姓所行,劉備是何等身份?恐怕這天底下,隻有天子方才受得起此等大禮,連曹操都不由得摸了摸腦門,確信自己沒有聽鉕。

他俯身再次向織成行禮,這一次織成更未料到,連避都沒能避開,不由得苦笑道:“你行過一次禮,也就罷了。一再如此,我如何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