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汾公主雙眸幽深,定定地看了過來。昔日的跋扈驕橫,此時已在這雙眸子中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悲憤和說不出的快意。
快意……她為什麼會快意?
織成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宓?”
一件絨裏錦麵的氅衣,籠在了她的肩頭,抵擋住寒夜裏潮濕的雨意。
隨即一雙溫暖的手,也握住了她冰涼的握拳,整個凍僵了的人,仿佛也在一點點回溫。
曹丕皺了皺眉頭,聲音冷了下來:“子建,你怎麼在此?”
“大兄。”
曹植向著他遙遙揖禮,隻是那舉動多少有些漫不經心,隻是在他這樣風儀放曠的美男子做來,那漫不經心也別具風度:
“大兄如今心願一一得諧,又逢良辰佳夜,高朋宴樂,子建這等落魄之人,自不能去討人嫌惡,呆在這裏,才是本分。”
曹丕輕哼一聲,他握著織成小手,隻覺得那手非但冰涼剌骨,且在微微顫抖。自他認識織成以來,隻覺她果毅剛勇,何曾露出這樣軟弱之態?心中自是知道必然曹植脫不了幹係,不禁怒意上湧,冷笑道:“你既知本分,最好本分到底。”
從頭到尾,根本不曾看臨汾公主一眼,似乎她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木雞瓦狗一般。
臨汾公主咬了咬唇,隻覺整個身子都浸在冰涼的雨夜裏,又恨又怒。
她自初曉情事之時起,便知自己身份尊貴,又得曹操另眼看待,將來十有八九,必是要嫁入曹氏族中。後來更是一步步露了端倪,顯然要嫁之人便是曹丕。漢室衰微,天子無力,她都看在眼裏,若能嫁給曹丕,卻能保榮光不減,何況曹丕樣樣出色,她心中自是十分滿意。隻覺天上地下,除了曹丕,更無人能與她相配。
誰知世事多變,後來橫空出世一個董織成,連清河崔氏的女郎尚且要屈身作為她臨汾的滕妾,這個出身織奴的女子卻傲睨不群,她數次為難,董織成亦都輕巧化解,而曹丕更是漸漸傾心於織成,甚至到後來織成遠遁江湖之後,曹丕還多番推托,隻盼能等她歸來。
而臨汾公主沒有想到的是,織成當初那樣狼狽逃出鄴都,卻先後與東吳孫氏、陸氏,還有劉備相交,甚至最後在巴蜀混得風生水起。而曹丕適逢危難之際,曹操困於兒子們的嫡位之爭,為了保住曹丕性命,不惜執天子詔遠聘織成為世子婦。而臨汾公主又遇何晏之事,好夢至此完全破碎。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滿是幽恨,聽起來竟完全不似是自己的聲音般:“子桓!”
曹丕本來拉了織成要走,聽她叫得一聲,卻是身形一滯,緩緩回過頭來。
臨汾公主幽幽道:“你做出那許多事來,你害了子建,害了我,連何平叔也不放過,是不是都為了……為了娶她?”
她終究是不顧一切,當著織成與曹丕的麵,也要把這些隱秘之事撕開。先前要告訴織成,或許是真的感激織成的救命之恩,或許也有不甘之心,此時全然是那不甘之心占了上風,
織成的手仍然在曹丕手中,此時卻沉靜的一動不動。目光垂下去,隻看向履尖的那一片地。
斑駁的樹影,就投在那片地上。一陣風過,透骨生寒,那樹影亦搖動不已,破碎散亂。
曹丕眼中驀地射出銳光,剌得臨汾公主眼睛一花,不由得側過頭去,伸手抓住旁邊廊柱,嘶啞著聲音,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賈勇,道:“是不是?是不是?”
不知是否廊柱的冰冷,反而剌激了她,她驀地轉過頭來,眼睛裏仿佛閃動著一團冷冷的火焰,漸漸那火發亮得驚人,映得她的臉色也白得驚人,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曹子桓,你若是個大丈夫……”
“我是不是大丈夫,與臨汾你有何幹?”
曹丕蔑然一笑,握緊了織成的手,輕聲道:“阿宓,這些事,都是我做的。”
織成驀地抬起頭來,隻見他緊緊盯著自己,臉上雖然還有笑容,但那笑容卻搖搖欲墮:
“當初我在玄武陂遇剌……”
他忽然噤住了,因為織成捂住了他的嘴。
“以後我會好好守護你,絕不讓你再遇到玄武陂那樣的事。”
織成柔聲道:“子桓,隻要你好好的。大家也都好好的,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
臨汾公主尖聲叫道:“阿宓!”
“公主!”
織成聲音轉厲,喝道:“亂世之中,你可知多少人保不住性命,多少人顛沛流離?多少人求生不能,多少人求死不得?”
遠山眉驀地揚起,宛若利劍,臨汾公主張著嘴巴,竟是忘了合上。
“公主,事已至此,便讓一切都過去罷!”
事已至此,成王敗寇,又有什麼辦法?
她董織成隻是個平凡人,權衡利弊也是本能。曹丕做這些事情,若是她早知道,便一定會製止。然而如今已經發生了,再揭開來,又有什麼好處?
曹丕玄武陂遇剌乃是自編自演的一出戲,此事若他親口承認,又被曹植與臨汾公主親耳聽到,傳揚開去,那他先前所粉飾種種,豈不都付之東流?
臨汾公主的失貞,何晏的頹唐,曹丕所受的那一劍,甚至是明河的誤傷……不都是白白犧牲了麼?
而臨汾公主激出了曹丕的真話後,按曹丕的心性手段,她又焉能再存活下去?還有曹植,亦同此理。曹丕素來深沉,他不承認,尚有轉寰餘地。他若承認,則曹植亦危矣!到時隻怕真是不死不休之局!
這世間有太多苦難,即使她隻是個過客,亦不願看苦難再次發酵。
至於曹丕是否做過……曹丕自小心性如此,行事素來隻問得失,風格陰沉犀利,本來就不是聖賢。如今再追究往事,除了激發曹丕斬草除根之心,又有何益!
隻是,尋常少女若知道自己的情郎,竟有如此多的狠毒之舉,恐怕會大失所望吧,甚至懼怕悲傷……而她……
她來不及,也不能如此。
織成拉起曹丕,頭也不回地往前衝去。
臨汾公主的臉完全失去了血色,她裙裾微動,卻聽曹植一聲輕笑,道:“他人欲眠,何驚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