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桐花台上(1 / 3)

桐枝筆直,樹椏伸展,大大小小的枝條上,仿佛是一夜春風吹開,已綻開了無數的桐花。近看便如一尾尾紫鳳棲於枝上,遠看卻似乎是樹冠間騰起一片紫色的雲霞。

織成牽著元仲的小手,抬頭看那些桐花,春日的陽光透過花影,細細篩落在他們的臉上,漾起淡淡的光暈。

當初看到紫桐的時候,其實也不過隻隔了近兩年的時間,如今想來,卻是恍若隔世。那時的曹丕,於織成而言,是疏遠而微冷的所在,素衣長發的他,端坐於桐花下,軒窗邊,默然撫琴的樣子,至今還宛然眼前。

那時若非是左慈有著分辨心聲、讀心之術的能耐,她絕不會知道,曹丕見到她的時候,那默然淡定的外表下,竟有著那樣激烈的心跳。

是從那時起,他對她,便有了不一樣的心思麼?

隻是她未曾想到,終有一日,她竟真的成為了他的妻子,與他共同撫育元仲這樣可愛的孩子。

一陣風過,有紫桐簌簌落下,元仲立刻叫了起來:“落花了!落花了!”

一邊雀躍著去拾,還不忘一隻手緊緊拉著她。

織成不由得笑了,嗔道:“要真的喜歡這花,便是摘一朵兩朵,縱然你阿父將這花看得再金貴,也沒有不允你的道理。怎的見著落了幾朵花,便開心成這……當心跑快了又跌著了!”

“阿父說了,花如其人,紫桐高貴出塵,不同於凡花任人采擷,必要有敬重之心。”

元仲歪著頭,朗聲道:“阿母喜歡的茫茫,卻是要令人有珍重之意。”

“你阿父這樣說?”

織成不由得心中一動。

那些茫茫,那些種植在花房之中,被曹丕精心用寒冰培植出來的茫茫,那一晚驚心動魄的開放,令得她拋棄了最後的心防,將自己完全交給了他。

花如其人。他對她,也當有敬重之心,珍重之意罷。

元仲卻懊惱地叫道:“阿母!落了這許多話,早知道我就帶個藤籃過來了!”

她回過神來,笑道:“阿母有辦法!”屈膝蹲下,索性一手兜起裙幅,宛若錐形的布囊,幫著他拾那些落花。元仲歡呼起來,麻雀般地蹦來蹦去,不時拾起一朵紫桐花,風一般地跑回來,小心翼翼地將花朵放入她的裙幅之中。

春日的陽光落在紫桐花上,映射出絲綢般華美的金紫光芒。

元仲來回拾撿奔跑,不多時額上便有了細汗,織成拉他過來,從袖中抽出一條細葛布帕來,先擦淨他額上的汗,又讓他站穩,從領子裏將那布帕塞入後背,觸手之處,便是這小小少年那汗意澀然的背部肌膚。

元仲的身子,好象忽然僵住了,一動不動地任由著織成將那帕子在他背心處抻平,隔開了汗漬與絲質的內衣。

織成以為他害羞,想著他也快近八歲了,正要打趣幾句,卻見元仲的眼圈兒竟是緩緩的紅了。不禁一驚,柔聲道:“元仲,你怎麼了?是阿母方才弄疼你了麼?”

元仲搖了搖頭,又抽了抽鼻子,但仍是沒有忍住,淚花在眼中閃了閃,終於凝成一滴淚落下來。

他雖有著男孩的頑皮,在她麵前甚至還會不由自主流露出撒嬌任性的一麵,但象這般落淚尚是第一次。織成不由得慌起來,連忙把他攬在懷中,伸手去試他額頭,唯恐他是身體有什麼不適。元仲身子微扭,避開她探向額頭的手,卻猛地撲在了她的懷裏。

織成隻覺兩條軟軟的胳膊抱住了自己的頸子,更是詫異,問道:“元仲?元仲你……”

“阿母……我想起阿母了……”

元仲悶悶的帶有鼻音的話語,從她的頸項深處傳來:“從前我每次玩耍出了汗,她便這般用帕子幫我掖著,卻被別人暗地裏笑話,說果然是婢子習氣,一輩子也改不了……可是……可是我知道……那是因為阿母愛我……”

裙幅散開,紫桐花落了一地。

織成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元仲口中的阿母此時並不是指她,而是指的他的生母,已經香消玉殞的任兒。

不由得慰道:“用帕子隔汗方便得很,出了汗若是去更衣,說不定還會不慎著涼呢,有什麼好取笑的?若是以後誰再來取笑,咱們便拿大棒子一頓打出去!”

“阿母……”元仲半哭半笑地喊了一聲,更抱緊了她,喃喃道:“可是阿母一點兒也不象您,別人取笑她,她會在房中偷偷哭上半天,但是見了我,又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我看在眼裏,又知道她不願被阿父知道,唯恐阿父也輕視她,可是……可是我心裏實在難過得很……”

元仲出生之時,曹氏已權赫當朝,他又是曹丕唯一的兒子,即使其母身份低微,也影響不了他地位的重要。但因為曹丕始終未迎娶正妻,故此元仲得以一直在任兒的膝下撫養。這對他,既是幸運,或許也是不幸。

當時的貴人們在一天之中,往往更衣數次,飲宴、見客、燕居都有不同衣飾。他生來榮華,若當真汗透衣衫,立刻換掉便是。但任兒出身侍婢,多年習慣卻是以節儉方便為要,故此用手帕來為他隔汗,確實是她的行徑。這件事也被人拿來取笑任兒,足見當時在曹丕的府第之中,任兒縱隱然為曹丕姬妾中第一人,且還暗中掌握著萬年公主留下來的勢力,但這些都無法改變她的門第,以及與其他貴女之間的深深的鴻溝,其實日常生活中也頗為艱難。從這一點來說,任兒與織成,是有共通之處的。

然而不同的是,任兒不比織成,在她的內心深處,也不會有著織成那種來自現代文明的尊嚴與自由的意識。她的心底一直有著出身低微所帶來的自卑,這使得她甘願在曹丕的後宅之中,成為一個近似於半隱形人的存在。而織成卻不一樣,她那種自然而然的態度,反而令別人不敢輕易生出輕慢之心。而年紀幼小的元仲,也從這兩個母親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情感。

“元仲。”織成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道:“一切都過去了。阿母一定爭氣,不再叫元仲難過。”想到自己年少之時,也是父母緣薄,對元仲的憐愛不由得又多了幾分,頓了頓,道:“你阿母已是去了,你在心裏懷念她,記得她是如何深愛你,可是這些不愉快的回憶,便不要再想起。不然你阿母在冥冥之中,也是不安心的。便是你阿父知道了,也會難過。如今我們三個人便是一家人,要快快樂樂的過下去,才能告慰在天之靈……”

“阿母,是我錯了。”元仲將臉貼在她的頸上,淡淡的馨香,依稀如同生母當年的氣息,想到那一次銅雀之亂中,他跌下葷道之時,那亂軍之中飛奔而來,將他搶入懷中護住的她,那時便有了這樣的氣息罷……

“阿母……元仲愛你……你不要再離開元仲……”

織成一怔,元仲撒嬌般地在她的頸子裏抵了抵額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站起身來,道:“我去撿桐花啦!”

“去罷。”

織成心放了一大半,知道這年紀的男孩子已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羞怯別扭,笑著將他輕輕一推,道:“阿母和阿父,自然也是愛元仲的……阿母來幫你把這些桐花撿起來。”

元仲向她吐了吐舌,蹦蹦跳跳地往不遠處的桐木下奔去。

織成蹲下身來,拾起那些紫桐花,含笑望著那小小的身影,隻覺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酥融之感,緩緩化開。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親情的溫暖麼?

在那個時空,她失去了親情,卻在這個時空重又撿拾回來。與那種動人心魂的愛情相比,這樣細水長流的親情,亦自有其踏實真摯的好處。就連那顆總是高高提起的心,也仿佛放在了一個柔軟堅實的所在。那,就是人們通常所言的“歸宿”之地罷?

忽覺有兩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驀地抬起頭,撞上了一雙熟悉的、漆黑的、明亮得有些熾熱的眼睛,那眼中含著笑意,但那笑意也是明亮燦爛的,仿佛黑寶石中流轉反射的陽光,灼灼生輝。織成自覺不管自己現在學到了多少世族女郎所謂的淑雅風範,內心卻仍是膽大妄為的現代女子,但饒是如此,她也忽覺心頭一跳,整片臉龐不由得瞬間發熱,紅暈迅速染滿了雙頰,站起身來,想到自己雙手還牽著裙裾,不免臉上更是發燙,嗔道;“你早就來了,為何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