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三台手術。這是我們的正常量。
我喜歡自己套上手術服,一腳踏開手術室門的感覺。每天都如第一次相見般怦然心動。我到現在都記得高中時候父親開脊椎瘤的時候,我在門外等候的心情——恐懼,害怕,頭疼欲裂。父親進去的時候是有呼吸的,出來的時候也許已經冰冷。沒有人告訴你這個手術成功把握有多大,總是告訴你無數的死亡可能。你在跟醫生對話的時候才第一次意識到,生龍活虎的人,竟然這樣脆弱,甚至一口痰都能將你送進鬼門關。父親被推進那扇門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無能為力,將一切交給老天爺處理。
所以我對那扇門的恐懼直到第一次進手術室前都無法克服。
立在陰陽兩界中間的那扇門打開以後你才發現,完全不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感覺。手術室更像一個藝術工作室,紗布和腦棉類似雕塑家的油畫布和剪刀雙叉,鉤鑷就是雕刻工具,而你即將展開的作品就躺在手術台上安靜地等待你的雕琢。
我喜歡腦鋸開顱的聲音,有點像鑿開一個椰子殼,而隨鋸飄散的骨屑像四月飄散的楊花柳絮。紅色的血液與透明的椰汁沒有任何不同,你隻需將它輕輕拭去,迅速找到出血點並將它止住。如果從頸下入手,你就會看到紋理清晰、岩石般層次分明的肌肉呈現在你的麵前。
大師兄曾經說,開刀就是打仗,開刀的目的就為了取出一個瘤子,就好像打仗的目的是為了占領一座城池。也許一場關鍵戰役隻打了一天,前期的準備要做一年。為接近那座城池,你要排兵布陣,你要修渠挖壕,你要有充足的糧草供給,你還要培養奸細。我們的奸細當然是CT,它會告訴你腫瘤的具體位置、方向、大小,但如何接近它,拔掉它,過程是極其漫長而複雜的。而當你終於繞開地雷,剪斷柵籬,阻斷高壓電,悄無聲息地走到敵人麵前的時候,你真的不敢相信!——它是那樣的……美麗!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腫瘤的感覺。我一直以為腫瘤是黑色的髒兮兮的令人厭惡的東西。可在我看到生平第一個活生生的腫瘤的時候,我竟然愛上它了!它太美了!鵝黃色的腫瘤外表包著透明的水膜,輕輕一戳,晶瑩如露珠一樣的水滴汩汩而出。如果你看過銀河係的圖片,你會愛上顏色形態各異的星球,有火焰的紅,有沉靜的藍,有翡翠的綠,有拖著的迷幻尾裙。而腫瘤,就是這樣美麗的東西,讓你目眩神迷。
第一次走出手術室,我扶著外牆閉眼回味。二師兄一邊摘手套一邊笑問:感覺如何?
我說,感覺美極了。我天生就該做個醫生。我太喜歡這種感覺。你相信嗎,我喜歡腫瘤。
二師兄說,我相信。如果我們都討厭它,怎麼可能跟它們打交道這麼久?這是人之常情,沒人能夠一天到晚與自己深惡痛絕的事情和平相處。我告訴你,今天隻是你們的初吻,你僅對它有個皮毛的了解。隨著歲月的推移,你會越來越愛它,越來越著迷,要是瑪麗蓮·夢露生個瘤子站在你麵前,她的性感雙峰敵不過她的瘤子對你的誘惑。我告訴你,你愛一個女人也許隻能維持三五年,你愛腫瘤,會是一輩子的事情。女人,你看多了就是一個樣,天天吃一道菜吃個十年八年怎麼都會生厭。而瘤子這個東西吧,就好像讓你夜夜換新娘,個個都如花似玉,想不愛都不行。
怪不得人說外科醫生這個行業幹久了,開刀成癮,一天不上手術台就失魂落魄。原來是沒有嚐到新娘的滋味。這個行業的代表人物就是我的老板,他簡直快到了寧可撐死不能餓死的程度。哪天要是沒排手術,他會勃然大怒:“你們怎麼排的啊!一周就開四天刀 !還叫我輪空!”要是今天有一台手術,他會說,太少;兩台手術,馬馬虎虎;三台手術,小 CASE;四台手術,有點多;五台手術,老頭子扶著板凳都快站不起來了還說呢:“過癮啊!不過下次盡量不要安排這麼擠了,年歲不饒人了。”
他開刀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複診病人跟他說姓名他是記不住的,你隻要掏出片子給他一看,他就跟與老情人相會似的脫口而出開刀全過程,完全不用調病曆。
昨天二師兄的一台手術都要收官了,老板進來對著盤子裏的腫瘤碎片看一眼,二話不說拿起刮匙在顱底探索片刻,掏出一小塊碎片丟進盤子裏,狠狠地白了二師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