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碰到很喪氣的事。
前一向的一個醫療糾紛今天判下來了,毫無懸念地是我們輸。現在病患已經找到竅門了,隻要是患者告醫院,一告一個準,穩賺不賠的。醫生治病的同時,還得防著患者害你。如果一切順利皆大歡喜,彼此都是朋友,但凡碰到一點意外,日子很不好過。
我很難跟所有的患者說明白,人體的構造極其複雜,這是一台無可複製的儀器,同樣的病灶同樣的瘤子甚至同樣的大小,開出來以後暴露在你麵前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CT能看出來的隻是表象,等你深入進去以後才發現各個瘤子千差萬別,有的瘤子天生就比較蹊蹺,長得另類,有膜的,無膜的,有血的,無血管的,有畸形的,有寄生的,有瘤套瘤的。所有的情況,都在開顱以後的一刹那才知道是簡單還是複雜。這就是為什麼每次跟病患家屬談話的時候,我們永遠隻能說一個概率,最好的狀況也隻有95%,沒有一個人敢拍胸脯保證百分百成功。
進科以後的第一件任務就是寫病史,這是個極其繁瑣而乏味的工作。開刀也好,診斷也好,是自我提升和挑戰。而寫病史這件事,就好像一個原本是揮舞青龍偃月刀的英雄,手裏舉的卻是掃帚,你要認真推敲每一個字,爭取做到萬無一失。而病史這個東西是沒有範例可尋的,沒有人告訴你什麼樣的病史是完美無缺的典範,這個不像是公文,找到模式,往裏麵一套,換個會議的名稱和地點就能為你所用。這個不僅是記錄病人的病情、治療方案、術後愈合的資料,也是以備未來打官司的依據。一個病史,任何大夫拿起來都有修改的餘地,總是不能盡善盡美。
組長教導我們,寫病史看起來是最基本最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卻往往是醫生生涯的終結書。要想做一名成功的醫生,首先要保證自己是一名醫生,有行醫的資格。保護自己,這是醫生的首要任務。
我最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非常難受,感覺與當初我作為醫生在旗幟下的誓言差距太大。我的任務是治病救人,挽救生命,而現在首要任務是保護自己。
幾年下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組長的意思。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能保護,如何談得上保護其他人的生命?
這個打贏官司獲得賠償的病患,從良心上說,我們沒有一點對不起他的地方。手術極其成功,腫瘤清除得非常幹淨,原本是可以寫進教科書的典範,但術後發生了並發症,這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控製的。我們能夠摘除他腦子裏的瘤,可無法保證他的心肺功能正常,無法保證他血液通暢,無法保證他消化係統不出現意外。這是我們的痛苦。我們內心的難受並不比患者家屬少。設立一套手術方案,把一個病人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手術做得很成功,痊愈可期的時候,病人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一旦撒手而去,對我們的打擊也很大。你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你以為的成功以失敗告終。
而最後,我們與病患家屬對簿公堂,我們站在被告席上。
這個我們已經司空見慣了。
這個案子讓我們難受的是,原告席上的律師,以前曾是我們的親兄弟,一個戰壕的戰友。
我進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辭職不幹了。曾經是我們科很有前途的一個醫生,正值年富力強,因為一個案子的判定,他負有責任,醫院賠償80%,科室10%,他個人10%,大約八千塊的樣子。
八千塊,葬送了一個頂尖的醫生。那個案子,我們誰都知道,他很無辜。你怎麼能保證你的病人不會在術後即將出院的前一天胃出血而死?
他在兩個月沒拿到工資以後,第三個月連辭職信都不交就不告而別。他的檔案,到今天也許都在醫院人事處。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考了律師資格,專門接醫患關係的案子,一接就贏。沒誰比他更清楚醫院的勾勾回回,沒誰比他更擅長挑出病史的疏漏。他拿他曾經學過的 12年的知識,調轉槍口專門攻打他的同事。
殘酷。
我知道這個職業深深地傷害過他,這個醫院曾經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保護他,他現在所做的,是對我們的報複。
無言的傷痛。
一個曾經的戰友,現在變成一個訟棍,以玩世不恭的姿態站在我們的對立麵,冷笑著看他的同伴用與他一樣的姿態倒下。我們不願意稱他為叛徒,隻能說,道不同不相與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