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劉日知
南洋民諺“客人開埠、廣人旺埠、潮人占埠”,鮮明而又生動地反映了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演繹的海洋商業文明中,客家人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客商在中國海洋商業文明史上,具有無以替代、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隻要涉足客家文化,就會被客商巨賈的一舉一動所感動——客商早早拓殖海外,迅速接受自大航海時代以來的現代商業理念,成為了近代中國民族工商業的先驅。
研究者發現,近代粵商第一人就是梅州人張弼士。正是他,迅速從“紅頂商人”演變為民族經濟的先驅。他下南洋,辦實業,當外交官,又搞航運,回國開鐵路,最後,創立了百年不衰的“張裕葡萄酒”著名品牌,並身體力行地支持孫中山先生所領導的民主主義革命。這一例證說明,客商在國內、在東南亞乃至全世界,均能縱橫捭闔,恣意馳騁,引領潮流,無愧於這樣一個在千年大遷徙中曆經磨煉、並在近代迅速崛起的移民族群,亦無愧於這幾百年間風雷激蕩、百舸爭流的人類發展最迅猛的偉大時代。
梅州,作為世界客都,崇文重教早已聲名遠播。梅州,作為客家人衍播海外的主要出發地,崇商重企也深有體現。最近幾年,我們在實施“文化梅州”的戰略過程中,深入開展客家研究,無論從個案出發,還是從整體而言,客家人的“崇高”並不亞於“崇文”。“崇文”與“崇商”兼備,也許是對客家文化的一種新認識。因此,在首屆世界客商大會召開之際,我們深感有責任主持出版一套係統研究世界客商文化的叢書。
出版《世界客商研究文叢》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工程。在短短的幾個月,我們組織有關專家、學者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精心的編纂,先行出版了《客商概論》、《客商人物》。書中選材既通俗易懂,又不乏學術品位,基本實現了我們出版的初衷。叢書通過對客商的業績、曆史,尤其是其形成發展的機製,加以認真全麵的梳理和研究,發掘提煉了近代以來客商所具有的商業文化精神,為推動客屬地區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抓住機遇,擴大開放,深化改革,實現經濟騰飛和社會發展,提供了精神支撐和強大動力。
這一叢書,對客商這一一經濟現象進行了理論上的概括與思想上的提升,以多維的視覺係統地研究了客商精神的基本要素。盡管理論上還有不盡人意之處,但足以啟迪後入少走彎路,更好地麵向未來,更快地邁向成功之巔。因為,理論的指向永遠是未來而不是過去。
這一叢書,上溯到近代乃至近古的客商人物,遍及了海內外,揭示了客家人不拘泥於傳統“仕農工商”的排位,深知“裕國通商”的道理,奮力於實業報國、實業興邦。這一來,無疑對弘揚客商精神更具有史詩般的意義。
改革開放已滿30個年頭,中國經濟正麵臨新的考驗,國際金融危機給我們帶來嚴峻挑戰。如何化危為機,信心百倍地迎接這一輪挑戰,對於具有後發優勢的客家屬地、客家人及客商而言,無疑是對其膽識、智慧與才幹的考驗。但願這套“客商叢書”在這曆史的重要時刻,即時發揮出它的激勵作用!
是為序。
曆史投影與未來構想
譚元亨
一
在廣東省委組織的一套關於改革開放30年我省文化建設的叢書中,客家人被認為同樣擁有海洋文化精神的觀點,視作這30年間思想解放、深入研究的一個重要成果,這也是對傳統文化下對客家文化認知的一個新的突破。毫無疑義,時至今日,這已經成為一個曆史共識。
海洋文化精神,概括起來,集中在兩點上。一是拓殖海外。客家人在南洋一直有“客人開埠”的盛譽,正是這一條的最好印證。而梅州,更是著名的僑鄉,數以百萬計的客家人,遍布了亞非、歐美。“凡是有鹹水的地方就有客家人”,無論這句話中,是苦澀還是欣慰,所說的卻是一個無可顛撲的事實。第二點,則是商業文明。西方,尤其是美國,講的是“以商立國”,且迅速成為海洋大國。而我們,自古以來,強調的卻是“以農立國”,連遊牧出身的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後,也遵照曆來的傳統,皇帝每年都得做一次“秀”,親自下鄉,裝模作樣扶住犁耙耕田,以示對農耕之重視,禱告上蒼,這一年當風調雨順。所以,士農工商,商為末業,不僅不被重視,還多加限製,並讓人瞧不起。唯有東南沿海,遠離中央政權,2 000多年來頗受海上絲綢之路的濡染,“憂貧不憂道”,走的是“通商裕國”的路子。雖說沒敢稱“以商立國”,可當年重用改革家王安石的宋神宗卻說過,廣東過去是“籠海商得法”,方富可敵國。而宋代的商業之發達,則居當時世界之首。後來的曆史學家每每不勝浩歎,如果沒有崖門之役,宋代商業文明發生中斷,中國就有可能發生商業革命,比西方更早進入資本主義。
當然,曆史沒有如果。
如此,客家人的商業精神,是“與生俱來”的呢,還是後來到達東南沿海受有地域上的文化影響,才漸漸形成的?
說“與生俱來”,則是,正當整個國家的商業最為發達之際,客家人也正是這時脫穎而出的——目前一般的共識,是認為客家人形成於兩宋之際。所以,形成時,便帶有宋代的商業文明的曆史印記,商業精神自然也就是從誕生的那個年代帶來的,這不無道理。
說後來受新的移民地域文化影響,也論據充足。無論他們怎麼後來,又怎麼隻能住在山裏,所謂“無客不住山,無山不住客”,但新的地域環境,以中原視角來看,也仍是在東南沿海,在“海邊”——哪怕離真正的海岸還有幾百裏,當年,章太炎也是憑此認為客家人同屬海洋文明一族的。雖然以廣府人的視角來看,他們來自中原,來後照舊在“耕山”,而且儒家文化的色彩又那麼顯著,歸人海洋文明一族,多少還得打幾分折扣,雖然他們後來也漂洋過海,那也是生活所迫,並沒“開海”的自覺。所以,“後來的影響”,才是客家人擁有海洋文化精神的根本原因。
雖說提出客家人同樣擁有海洋文化精神的“始作俑者”是我,但對人們就此提出的這兩大爭議,一直未曾有過正麵的回應。藉此就這套“客商叢書”編纂之際,結合幾本書的相關內容,來個追根溯源,以回應上麵的問題。
一切曆史都是思想史,同樣,也是精神史。人們常說的“正名”,首先便是精神上、意識上的認可。對客家人的海洋文化精神的“正名”,更是如此。
怎麼“正名”,則是要“名副其實”。“實”又是什麼?那便是客家人的曆史事實。隻有這一曆史事實,方可證明客家人所擁有的海洋文化精神:這便叫“循名責實”。幾千年來,中國人的名實之辯,從來是回避不了的。
所以,若要正名,則須溯源。
怎麼“溯源”呢?
坦率說,早些年間,我在做十三行的研究時,並沒有把客家商人考慮在內。作為十三行行商的後裔,自是深受周圍環境的影響,認為這僅僅是廣府人與福建人(福佬)慘淡經營的事業。當然,十三行的曆史意義在於,在那樣一個大航海時代,中國行商所擁有的氣魄,所具有的曆史能量——不僅僅指財富,在世界上令人咋舌。盡管清廷允諾廣州“一口通商”,但仍製訂了中國商船大小尺寸的限製,讓中國商船造得很小,無法出洋“通夷”,可他們卻敢背著清朝政府,在歐美的大帆船買下了股份,成了不少“外船”最大的股東,爭取最大的利潤。他們不僅僅是海上貿易的商業巨子,而且同樣是國際金融業的巨子,他們買下美國等多國的國債,還投資橫貫美國東西的太平洋鐵路與其他大工程……十三行鼎盛之際,中國的GDP占有全世界的32.4%,近三分之一,比今天美國占世界的比例要大得多。“通商裕國”這一理念,正是與十三行同時發生的。隻是,我一直沒與客家聯係到一起。直到近年,我才在浩瀚的資料中發現,十三行商入,不僅僅有廣府人、福建人,也同樣有駱姓的客家人,甚至有當時的“官商”及滿族人。不過,我仍納悶,遠在粵東山區的客家人何以會出現在十三行商人的行列中呢?當年,在《客商》一書中,我曾這麼寫過:筆者正在做“十三行商人”的研究,曾富可敵國、名列當時世界首富的十三行商人,卻是在鴉片戰爭之後,立時敗滅,不是破產倒閉、便是流放充軍,但更重要的原因,則在於“五口通商”,以及上海、香港的開埠。無獨有偶,馳名全國的晉商、徽商,也幾乎同時走向了沒落,晉商的沒落,是因為威名赫赫的山西票號,無法與現代的商業銀行相抗衡,鹹豐七年,英商麥加利銀行設分行於上海,票號也罷,錢莊也罷,統統壽終正寢了。而徽商的衰亡,一說是緣起於陶澎在兩淮實行的“改綱為票”,令暴富的鹽商(徽商的主幹)紛紛破產;二說則因太平天國於徽州與清軍打拉鋸戰,兵荒馬亂,徽商自身難保。然而,被稱之為“紅頂商人”的胡雪岩,作為徽商最得意的人物,恰巧在亂世中如魚得水,聚財千萬,名滿天下,直至1883年才步入窮途,淪為欽犯,抄沒家產,未得善終。其以“官商”發跡,亦以“官沒”而終了,其榮其衰,恐怕與十三行商人財滅的主要原因之一,即亦官亦商分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