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讓黑暗的時代更黑(1 / 3)

第八章 讓黑暗的時代更黑

秘蹤的紮花環者

在一片陰森森的墳場上,夏四奶奶來到兒子的墳前準備為兒子燒 紙,以供他在漫長的、表征著“斷腸人在天涯”的奈何橋上有點零花 錢。夏四奶奶看到墳上有一個花環,不禁大吃了一驚:自兒子夏瑜從 了革命黨,所有親戚都認為他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與夏家斷絕了往來; 自夏瑜被清廷殺頭,就更沒有人願意和她來往了。“吟到恩仇心事湧, 江湖俠骨恐無多。”(龔自珍《已亥雜詩:》)花環究竟是誰放上去的?它 究竟想表達什麼:同情?感激?仇恨?還是懷念?夏四奶奶的茫然無 解全化作了嗚嗚的痛哭……(《呐喊·藥》)

現在我們清楚了,花環足魯迅放上去的。在《呐喊. 自序》裏,魯 迅就用無可奈何的腔調說:“我往往不惜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 墳上憑空添了一個花環……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這就如 同梭維斯特(Emile Souvestre)在《屋頂間的哲學家》(Un philosophe sous les toits)中說過的:“既然這是大家的節日,我願它也是我的節 口。”魯迅在回視自己的寫作時始終找不到紮花環和送花環的人了,於 是隻好找到自己生造的希望和亮色頭上。除此之外,在魯迅的幾乎所 有文字裏,我們再也找不到憑空安放上去的亮色和花環了,即使魯迅 仍然不願意“把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 正做著好夢的青年”。(《呐喊·自序》)這充分表明,魯迅不想再去做 那種無謂的希望科,也不想再去為不存在的亮色尋找烏有之鄉了。魯 迅的流水賬單告訴我們,他從很早起就已經不習慣做夢。這一次之所 以有如此失察,除了他自己已經說出的原因(那當然是可信的),或許 正是為了擺脫踹擊的虛無性給他帶來的傷害。

詩人孫文波在一首詩中曾說過:“美好事物的喪失不是沒有原因 的。”我們的時代與生活的確在加速變老,那些輕柔、易碎、入口化渣 的美好景致,已變得堅硬和飽經滄桑。當卡夫卡麵對一位窮人因為貧 。窮而用領帶勒死自己年幼兒子的新聞報道說這“完全是機械的故事” 之前,這一天早就來臨了。在一個蒼老的時代,與之相匹配的聲音也 必定是蒼老的。正當徐誌摩之流受傷了的浪漫主義準備把婉轉的、充 滿彈性的歌喉對準臆想中的時髦青年時,沒想到一眨眼之間時髦青年 們已經娶妻生子,忙於分分毫毫的算計,在生活的重壓下低聲叫喚。看 到這一場麵,魯迅禁不住笑了。他之所以屢屢把飽含輕蔑的斜視和蘊 涵著過多力道的踹擊投向徐誌摩等人,就是因為他比後者更了解時代 的真相。魯迅的所有文字都向我們暗示了,在這樣的時代語境裏,曾 經由大自然定義和打扮過的花環早已變做了塑料製品,它分明成為魯 迅所謂“鬼臉上的雪花膏”一類性質的玩意了。這同樣是一個機械的 故事,可它僅僅是個機械的故事麼?

隨著黑夜的普遍來臨,魯迅文字中的亮色就這樣一閃而去,從此 再也沒有回來過——如同他在等不來理想的回話從此不再做夢,他的 作品也由此成了一個有關黑色的收藏器c在魯迅的作品空間裏,關著 的永遠都是黑色的光線,那是能把鮮花花環置換為塑料製品的光線: 這個空間也組成了一間堅硬碩大的鐵屋子、一個袖珍的黑色收容器。 約瑟犬·布洛茨基說,托馬斯·哈代和美困佬弗洛斯特的詩歌都是“黑 色的田園詩”,的確是精辟之見。隨著人造災難的突然降臨,田園和花 環失去了牧歌般的純淨與明亮。難怪波德萊爾雖然把維克多·雨果語 言上的雅各賓英雄主義腔調、聖·伯夫田園式的自由都給繼承了下來, 依照本雅明的揭發,卻又毫不猶豫地用低劣的比喻對象置換了雨果和 聖·伯夫的純淨一因為在波德萊爾看來,隻有肮髒的比喻對象才能 勝任對時代生活的“詩意”描述。人造的災難不斷被製造出來並且被 美化、被頂禮膜拜後,終於有一天關掉了所有的水銀燈,躍變為黑色 的易爆物。魯迅發明黑色收容器,正有這個原因在從中作祟、作伐(當 然也不隻是這個原因)。魯迅的文字中盡管收集的都是本地黑暗(由此 做}{j的姿勢也僅僅是本地憤怒).但這些黑色的光線在幾千年中同樣被 有意哄抬物價和瞎起哄的公眾讚美過。“啊,我到處傳播你的美名!” 在魯迅眼裏,它們卻都變色了。

卡夫卡說:“生活的迷信、基本準則和可能性:道德的地獄通過罪 惡的天堂而獲得。是這麼容易?是這樣齷齪?是這樣不可能?”不要 被卡夫卡一連串有意暖昧的問號搞懵了,他的真實意思不過是想拚力 把那些問號拉直為感歎號。《淮南子》裏說:“仁鄙在時不在行,利害 在命不在智。”出於這樣的原因(在不考慮本地黑暗的前提下,也僅僅 是出於這樣的原因).魯迅會同意卡夫卡的主張。如同托馬斯·哈代和 弗洛斯特的黑色田園詩,如同美好事物的喪失,也如同無主名的花環, 正是亮色在魯迅那裏缺席的直接原因。亮色是沒有存在根據的,在魯 迅的中國更加沒有根據。這個根據曾經虛擬性地存活過,但在魯迅的 “看見”和斜視中,它的火炬熄滅了。賈誼說:“天不可與期,道不可 與謀。遲速有命,焉知其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當早年的夢 想一個個破碎,理想的臂膀一一被打斷,亮色的退場之早和黑色的來 臨之神速,就連病夫、流水賬的記錄者、白天的討厭者、無物之陣的 愛好者、跋涉者魯迅本人都目瞪口杲。麵對充滿謊言、流言、流彈、很 占的人心、“反動”的兒歌、鏟共大觀、友邦的驚詫,本地黑暗組成的 天空中已經沒有了一絲亮色,魯迅不過是通過他易怒、易於敏感、也 易於悲觀絕望的氣質直接把黑色的光線轉渡到自己的文字中,並且成 倍地加重了黑色光線的黑色質地而已。花環是不存在的,憑空生造一 個就是無聊的事情了。這就有如陸遊所言:“本來無事隻畏擾,擾者才 吏非庸人。”魯迅對自己曾經生造花環的“才吏”行為是有過悔恨之意 的,他晚年指責沈從文虛構透明的田園牧歌麻醉別人的心靈,除了京 海之爭的題中應有之義,有沒有不允許再一次在瑜兒的墳頭憑空安放 花環的意思呢?

W.本雅明在評述卡夫卡的那篇驚人之作裏說:生活的實質就是肮 髒。(本雅明《論弗蘭茨·卡夫卡》)這話可以一字不漏地用在魯迅的 語境裏。紅魯迅看來,他身處的時代是不值得他合作的,在肮髒的年 頭連光線都沾滿了汙穢氣味。魯迅就這樣說過,不隻一次地說過。作 為一個流水賬的記錄者,他把這種氣味也移植到了自己的文字當中, 不過沒有像沈從文那樣著手清洗黑色光線和它身上的氣味罷了——記 錄本身的同有脾氣決不允許魯迅那樣幹,他隻是挪用一下就是了,然 後就是造謠、踹擊、斜視和討厭。

魯迅的聲音除了偏執、懷疑和激昂,在音色上還有著黑色的一麵。 或者說,魯迅的音色首先就包裹了一層黑色外衣,黑色是魯迅的各種 句式的天然色彩,是魯迅獨有的語法。這層外衣是對時代生活的呼應, 是與肮髒生活正相匹配的一件什物,其大小剛好合乎時代的身段。魯 迅語調上偶爾的調侃、搗蛋(如省力的幽默),正好可以算作這層外衣 套在時代身上產生出的幾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曲線。聲音上的黑色質地 早已向我們暗示了魯迅從心情到文字都隻有黑色,他說“我隻得由我 來肉薄這虛空中的暗夜了……”“暗夜”標識的恰恰是這麼回事——在 別人都看見希望與光明的地方,在適應了肮髒氣味與黑色光線的人那 裏透出來的美味、光明和好的故事,在魯迅那裏存在著的都隻是“麒 麟皮下的馬腳”。更有甚者,他也要生造一些黑暗,與本地黑暗結為同 謀,向正人君子所謂“好的故事”臉上砸去,試圖熄滅他們的燈光,取 消他們的白天,關掉他們的火炬。

事事不遂心,人生如此暗淡,

厄運與日俱增,幸福時時消減。

感謝真主,我們畢竟無須乞討

論災難,我們自有取之不竭的源泉。

一《魯拜集》 他的好鬥充滿了虛無性和失敗感

假如有人說海德格爾是一個貧乏時代的思想家的判斷正確無誤, 說魯迅足一個黑暗和肮髒年頭激昂的隱士也就不會有什麼大鍺。一如 我們所知,隱士大多是些虛無主義者,是些失敗者,是一群時代生活 的拒不合作者。這正如一一位當代詩人詠頌過的:“並無必要囤積,並無 必要/豐收。那些被風膁落的果子,/那些陽光燃紅的魚群,撞在額 頭的/眾鳥,足夠我們一生。”(歐陽江河《拒絕》)因為在隱士看來, 豐收、囤積最終都是虛妄和零;魚群和眾鳥按照美學家立普斯(Lippus) 的看法,恰好可以讓我們進行遠距離的審美人生關照。這無疑就是王 維說自己的話了:反正已經死定了,不如就坐在絕路邊緣觀看浮雲的 起落吧(“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杜甫也這樣說起過李白:雖然 皇帝老兒恭請我卜-船,但爺爺我卻是一個沉迷於杯中乾坤的神仙(“天 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魯迅則更加幽默和風趣地描寫了 自己的隱士形象:“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躲進小樓成 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自嘲》)他壓低帽簷,匆匆穿過抹了口紅 的十裏洋場和旨在退出時代的大小路徑(當然,它們也正是通向時代 的路徑).隱居在鬥室裏,無非是想把那些花環無根、亮色失去依據之 後儀存的黑色光線承納起來和記錄下來(這當然得麻煩他發明的具有 嘔吐功能的特殊記錄法了),因為隱士也必須要有事可做才能維係生 命。和飲露餐菊的古代隱士大異其趣,魯迅隻是一個吞吃汙穢氣味和 黑色光線的現代隱士——他沒有古代隱士的好運道,也沒有他們的閑 情逸致。

魯迅曾經以非常準確的筆調和非常誠實的態度,描寫了自己的內 心是如何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又是如何充滿快感地猛烈呼吸黑暗的 氣味。(《野草·影的告別》)時代始終是個大於個我的龐然大物,實在 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抵禦它,時代的黑暗勢必會澆灌每一個人的心靈。 如同尼采說比才(Geores Bizet)悲劇性的拉丁精神與北方寒冷多霧的 氣候密切相關(尼采《瓦格納事件》),魯迅內心的黑暗和時代的黑暗 征候肯定有著十分明顯的上下文關係。和我們這些凡人一樣,魯迅也 逃小掉這~宿命。所以,他怎麼會像陶淵明那樣飲露餐菊呢?

個人和時代還存在著另一重關係:對於某一個非常有力或者非常 特別、特殊的人,他能夠站在時代之山的懸崖邊,像一棵倚在絕壁上 的樹,隻有根係還在山體上,整個身子卻已臨空做展翅狀,從而成為 時代的突出部分。這其實就是魯迅和他身處的黑暗時代之間的重要關 聯:他就是時代的突出部分,是時代脖子上的喉結。很顯然,這也是 對他作為一個黑暗隱士的形象性描述。必須注意的是,黑暗隱士的生 活就是一種次生生活,是魯迅為自己專門發明的生活方式。他既不全 生活在時代之山,也不全投身於時代之山的懸崖外邊——那裏是無窮 的虛空、無窮的危險的集散地。魯迅自己把自己逼入了這種危險的生 活形式,他自己流放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