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900,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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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1月1日,冬季裏最寒冷的一天,倫敦籠罩在晦暗、濕漉漉的濃霧之中。一場熱烈的辯論正在進行著,關於20世紀的第一天到底是從這一日開始,還是明年的元旦開始,各家報館大打口水仗,有媒體援引德國皇帝的話說,應該是從今天開始,但英倫第一大報《泰晤士報》在列舉了法國、西班牙、意大利等國的曆書後認為,應該從明年的元旦算起。好多議員都加入了這場爭論。
在北京的赫德,從金登幹的電文中得知這場無聊的爭論,幾乎要罵出聲來。這幫無聊的家夥,穿著燕尾服、係著領結的袞袞諸公,你們就不能爭論些有意義的事情嗎?他又不禁搖頭暗笑,自己在華四十多年,思考、行事難道真的如《泰晤士報》那些嗅覺像老鼠一樣靈敏的記者所指責的,“他已過於習慣用中國人的眼光看中國問題”,離文明人的世界越來越遠了?
他已經有三個星期沒有出門了,這些日子,重感冒和風濕痛折磨得他寢食難安。風濕病發作時,從手指、手腕、頭部、腰部到大腿,好像有經絡的地方都在痛。再加上惱人的失眠。起先還強撐著去海關總署處理公務,可要不了半天就頭痛欲裂,隻得同家靜養。這辛苦了幾個文案,大事小事總要在東交民巷與他新近搬遷的居所柴火闌胡同之間來回奔跑。
這個海關王國的獨裁者現在是真的老了,盡管頦下的胡子仍修剪得整潔美觀,但日漸稀疏的頭發已暴露出生命的敗象。居家的口子,他還是穿著雙排扣長禮服,係著領帶,口袋裏揣著一種牌子叫“沙哈”的埃及香煙。從前他隻在早晚兩餐之後抽一支方頭雪茄,可這些年憂愁無端,他抽得越來越凶了。
本來,他是多麼喜歡公務之餘那一場場的宴飲之樂啊。自1882年法國入侵越南北部,中法戰爭一觸即發前把妻兒送回英國,一個人孤棲北京的這十八年裏,也隻有音樂、舞步、酒,帶給他公務之外惟一的樂趣。有人信誓旦旦地聲稱,曾看見赫德在酒後扮成盲人的樣子,把假山上涼亭裏的女孩們逗得哈哈大笑。但有誰知道,在事業最成功的頂點上,他也隻向自己的日記傾訴滿腹辛酸:我形單影隻,沒有一個朋友或知已……孤獨的痙攣噬咬著我的心。
他為妻子在倫敦卡多根廣場購置了一座舒適的房屋,供應她充裕的錢款用於娛樂和旅遊,經常送給她珠寶、皮毛和絲綢等昂貴的禮物。除此之外,這對名義上的夫妻還經常客氣地在信中相互問候。家庭生活何以不堪至此,赫德有時想想也覺得奇怪。
為了排解孤獨,他花錢辦起了一支銅管樂隊,由二十來人組成,開始主要是外籍海關職員,後來幾乎全都換成了中國人。長號、短號、圓號、次中音號、低音大號應有盡有。在一位來自澳門的海關雇員的指揮下,演奏得有板有眼。總司大人每周一次在海關花園裏發起的Garden Party,曾經吸引了京城裏多少的達官、命婦和美嬡啊!對那些孤棲異鄉的外交官們而言,這一活動也是枯燥的北京社交生活中難得的一抹溫馨。
每到音樂會舉行的日子,占地八英畝大小的花園裏總是人頭攢動、花團錦簇。十幾位身穿製服的樂手,一色兒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衣著整潔如新,起勁地演奏著雷打不動的這些曲子,不外是赫德喜歡的《愛之夜》、《當光線暗淡的時候》、《箴言波爾卡》、《美國穀倉舞》之類。他們中,演奏長笛的是個剃頭匠,演奏短號的是個鞋匠,打鼓的是個裁縫。女士們漫步在花園裏曲折蜿蜒的小徑上,空氣中彌漫著檸檬香水,玫瑰香水和一種名叫“萊茵紫羅蘭”的德國香水氣味。她們身上照例是精心挑選過的時髦行頭,柔軟的細麻紗布,淺褐色的,淡玫瑰紅的,或者是嫩綠色的,都飾著絲帶和花邊。為了保護嬌顏免受北京粗糲的風的傷害,她們一色兒都蒙著麵罩,戴著帽子。麵罩是白色的俄國紗網或者綴著小孔的薄紗做成的,帽子的式樣則誇張得有些嚇人,用麥稈或藍鈴草稈編成的帽身,紮上天鵝絨蝴蝶結,插上鴕鳥毛或者魚鷹翎,再係上緞帶。
音樂會一開始,這些貴婦們就會在花園裏的藤椅上坐下來,一邊吃著小點心,一邊看著穿燈籠褲和圍裙的孩子們在灌木叢裏跑來跑去。在她們周圍的草坪上,外交官們在高談闊論,傳教士們看上去一副什麼都不以為然的模樣,而那些從香港或上海來的記者們則到處亂竄,忙著打聽花邊新聞和小道消息。
那一場場總是以狂歡告終的飲宴,他,大清帝國海關的真正締造者,最樂意做的是讓眼睛隨意地落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眷們的胸前,落在她們胸脯徐緩的斜坡上。他比較著一個斜坡與另一個斜坡的異同,比較著胸脯的斜坡與一座碉堡的斜坡的異同,並為想像出斜坡這個色情意味的比喻暗自得意。一般來說,真實的欲望是不能這樣輕鬆地轉化為比喻的,但對他來說,這已經令他足夠陶醉。
他握著高腳酒杯,就像手持弓箭的丘比特在空中飛,卻從不射出一箭。雖然位高權重,又是孤身一人在北京,但在男女情事上他從來拿捏得很好,不鬧出什麼緋聞來。頂多是向那些女士小姐們獻一些小小的殷勤,送一些小掛件小飾品,用毫不吝嗇的讚美博取她們羞澀的微笑或者誇張的尖叫。
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已是一具朽木,再也燃不起愛欲的火苗。更多的時候,他把閑暇的時間全都花到了他喜歡的小提琴上。琴身柔和的線條貼著腮幫子,就像女人沁涼的身體在暗夜裏起伏。
但這個冬天,這項愛好也取消了。朝局動蕩不寧,他實在沒有了這份閑心。從去年11月開始,北京城看起來一切正常,雖有牛莊鬧鼠疫,天津暴發痢疾,其他城市鬧瘧疾,小痛小癢總也不肯消停,但在忙於支付債款利息、籌備軍事經費的總理衙門看來,這都是微末小節,人可忽略不計。他們更為憂慮的是,為慈禧太後即將到來的壽辰一直在祈的雨怎麼還老是不下。但隨著新年腳步的臨近,赫德嗅出了越來越濃的不安氣息,行走中國官場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今年也許會有一場大變!
先是一名英國傳教士在山東被義和團所殺。這消息在駐北京各公使館引起了一陣騷動,雖然經交涉,凶手被處死,總理衙門公開對這一事件表示遺憾,但看來義和團運動一時難以平息下去。在山東事件最終解決前,袁世凱已接替毓賢出任山東巡撫。而李鴻章則調離直隸,南下任兩廣總督,官場格局如同牌桌.卜輪流坐莊般的變化,使赫德意識到,袁極有可能接替李鴻章,成為中國最有實權的人物。
新曆歲末,李鴻章從天津前往廣州赴任前,曾來拜訪他這位老友。他當時還奇怪著,李鴻章的臉上為何一點也沒有失落,反倒像一個厭學的兒童回家過節一樣高興。他和李鴻章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還真從沒有看到李鴻章有這樣興高采烈的時候。現在他好像是有些明白過來了,李鴻章當時一定是預先知道了義和團將引發京城劇變的一些消息,為自己能夠逃開而感到慶幸。因為就在元旦過後,山東的義和團就要鬧到京城的傳聞越來越多,看情形北京極有可能逃不過一場騷亂。
“這隻老狐狸!”
對那個已經到了廣州的老朋友,他說不清是忌妒,還是欽佩。
2
1月25日,慈禧召見軍機大臣、各部尚書、內務府大臣及幾位親王,說她自幼養育的光緒皇帝成人後不恭不孝,不知感恩,甚至密謀聯合南方維新黨人加害於她,提議廢掉光緒,另立新帝。慈禧一說到戊戌年的舊賬就咬牙切齒,諸位親王和王公大臣訥訥不敢言。最後慈禧宣布,她決定把端郡.乇載漪的長子過繼給死去的同治皇帝,立為新帝。軍機大臣孫家鼐當庭力爭,懇請太後不要廢掉光緒,一旦皇上被廢,恐怕南方有變。太後聽後勃然大怒,說,選立新帝本是我們一家人的會議,召見漢臣不過為了體麵而已,你囉嗦什麼?
隨後,太後移駕勤政殿,召光緒人殿,其餘諸臣跪於殿外。不一會,太監宣諸位王公大臣人殿,慈檎宣布,皇帝本人也不反對。大臣們不知剛才大殿內兩人談了何事,隻見光緒麵如死灰,神情恍惚如在夢中。
次日的《泰晤士報》刊登一則上海25日電訊:據北京來電,昨禦前會議,軍機大臣、各部尚書參加,光緒皇帝頒發詔書,指定端郡王九歲的兒子繼承帝位,改年號寶慶。這則電訊還公布了隻有二十字的退位詔書:“茲宣布端郡王載漪之子溥雋為同治皇帝繼承人”。
大年初一,京城四品以上官員和各國公使參加了朝廷的新年祭祀。意料之中,今年的祭祀儀式主持人不再是光緒皇帝,而是九歲的大阿哥代替當今天子主持。
結束祭祀,赫德和英國公使克勞德·竇納樂邊走邊談。竇納樂是蘇格蘭人,少將軍銜,這年四十八歲。他又高又瘦,像一條蘇格蘭獵犬,留著漂亮的、上了蠟的紅胡子。
“據說一周之內就要寅詔,皇儲正式登基即位,這個國家越來越亂了,亂得像一出沒有頭緒的戲。”
赫德很不喜歡竇納樂用這樣超然的語氣談論中國政治,但也不能不敷衍:“這女人太可怕了,這下她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垂簾聽政了。政治乃是權力之藝術,她玩權謀,所有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不知道她將如何處置廢帝?把他送回關外,去做一個滿族人的首領?還是繼續把他幽禁在官裏,直到老死?唉,可憐的年輕人!”
赫德不想再與公使談光緒的命運,“公使先生,光緒皇帝將來如何,不是我們能夠猜測的,還是多想想我們的將來吧。山東的義和拳越鬧越凶了,這個秘密組織專門利用迷信儀式、咒語控製團眾,殺洋人,燒教堂,說是要把所有外國人都趕到大海裏去。目前,這股勢力已經越過山東地界漫到北直隸了,據說他們還得到朝中一些守舊實權派人物的支持,馬上就要鬧到京城來了,這才是我們應該擔心的。”
公使不以為然:“你總是像神話中的卡桑德拉一樣預言災難,喊著狼來啦狼來啦,但狼什麼時候真正來過呢?沒錯,叛亂一再使帝國處於崩潰的邊緣,政府一直在垂死掙紮,但這艘破船不是一直沒沉下去嗎?你來中國快五十年了吧,經曆了那麼多事,太平天國、亞羅號事件、天津教案、中法戰爭、中日甲午戰爭,但發生了這些之後,這個國家的民眾蟻螻一樣的生活還不是在一如既往地繼續?所以,義和團的恐慌隻是一陣風,它很快就會過去。義和團這樣的烏合之眾,既不會對中國政府造成什麼大的危害,更損害不了我們大英帝國在東方的利益。”
“但願真如你所言。但在這個膜拜超自然力量的國家裏,天象往往也會對人們作出預警,並影響到所有人的情緒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你應該記得,兩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898年的春節,發生了日食,人們都說是災禍的預兆。果然,那一年的9月,皇太後奪權,皇帝被幽禁。今年是農曆閏年,閏八月更是不祥之兆,京中百姓早在傳言今年會有大災禍,而一部分人更是抱著一種病態的心理,要把這民間傳言促成事實。”
“那你預計大變會在什麼時候?”
“傳言都說農曆八月十五是外國人的末日,我看最遲不超過九月份,我們都逃不過一劫。”
“政府會聽任這些暴民作亂嗎?北京的衛戍部隊不會坐視不管的!”
赫德憂心忡忡:“這正是我最為擔心的,公使先生請想一想,如果沒有政府在後麵撐腰,這幫滿腿泥巴的農民怎麼可以從山東一路鬧到直隸?至於您剛才說到的北京駐軍,他們是三年前調防到北京的董福祥的甘軍。如果公使先生不健忘的話,應該記得,這兩年來發生過多次甘軍毆打使館職員的事件,指望他們來保護,簡直是與虎謀皮。”
竇納樂正想說些什麼,一個屬下職員進來報告,女王誕辰日晚宴的賓客名單已經排定,請他最後審定。
“赫德先生,24日的晚宴務請賞光,您的銅管樂隊也要借用一下。”
“我奇怪的是.,您竟然還有心思開這個Party。”
從3月開始,沒再下過一滴雨。幹燥的空氣,隻要落下一點火星就會燃起一場大火。坊間都說是外國人破壞了風水,隻要殺光了洋人,老天爺自會降雨。
“將有八百萬天兵天將從天而降,滅絕洋人,到時就會普降甘霖。”前幾年來到北京的《泰晤士報》記者喬治·莫理循告訴赫德,這是他從一個仆人嘴裏聽說的。“哈哈,都20世紀了,竟然還會聽到這樣的鬼話!”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好笑,在我看來,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話背後都有著衝天的戾氣,這股來自中國最廣大土地的戾氣,已經快要讓我窒息了。”
“或許,義和團針對的隻是傳教士,和被他們稱作二毛子的本地教民吧,不會把矛頭對準所有外國人。”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赫德嘴邊冒出一句中國古話,神色變得凝重憂慮,“傳教士在中國傳教那麼多年,真沒想到惟一獲得的果實卻是仇恨,真所謂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
莫理循語鋒咄咄逼人,“那幫傳教士,尤其是天主教傳教士,他們自己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跳蚤!總司大人應該記得,去年頒布的一項法令,給予天主教的主教與督撫平起平坐的地位,可以乘坐綠轎子,有全套跟班侍從、儀仗傘蓋,就是一般教士也有知縣的官銜,這樣招搖著去傳播上帝福音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還不顧中國人的反對,到處蓋屋頂尖尖的教堂。如果有人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締建一座令人討厭的皮革廠,一定會引起英國上下的強烈憤怒,那麼在中國人心目中的風水寶地蓋一座尖頂教堂難道不會引起中國人的反感嗎?更不必說那些良莠混雜的教民了,仗著教會的勢力,做下魚肉鄉裏的種種醜行。”
赫德表示讚同:“難道你不覺得,我們給中國老人的喉嚨強灌下的西方靈丹妙藥正在殺死這個患者嗎?我們既不願意也沒有能力改變一下藥方,隻是死死綁住摁住這個老人,直到他停止亂踢。”
“現在,報應終於來了。”
“是啊是啊,惡的種子就要開花。義和團不是沒有來由的怪物,正是這塊神奇土地上催生出的果實。莫理循先生,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介入這個國家太深了?”
3
赫德對形勢的估計還是太保守了。事實上,才到5月,義和團已席卷山東,如同洪水一般泛濫到北直隸,並沿著鐵路線從省城保定向北京湧來。沿途教民遭殺戮,教堂被搗毀,火車站,鐵軌、電報線被拆毀,到處呈現出一片亢奮狀態。
那條從紫禁城出發、流經使館區的敞口排水溝的臭味越來越重了。風暴正在形成,對於使館區的大多數外國人來說,這卻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舂天。盡管饑餓的農民在外省引發暴亂,但他們已習慣了對這些不理不睬。這個時節,差不多該是打點行軍床、浴盆和各種瓶瓶罐罐,前往西山或北戴河休養的時間了。野餐、舞會、賽馬和遠足,這些令人愉快的消遣將填滿春天的最後幾個星期。
他們其實並沒有把這場正在迫近的危險正兒八經當回事,因為他們正忙於對付這個時期在北京最大的危險:無聊。駐在北京的外國人都在對他們乏味的社交生活感到厭倦,他們覺得自己正生活在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冬季已經過去了,外交官們在考慮夏天的度假,有人想回歐洲,有人想去鄰近的日本,最不濟也想去上海,那裏起碼看上去還像一個歐洲城市,有黃浦江邊整潔的外灘大道。遠處省份傳來的暴動和屠殺的消息沒有引起他們的擔憂,友好的船艦仍然停泊在膠州半島和大沽口。首都風平浪靜,沒有危險的跡象。美國公使愛德華·康格和英國公使竇納樂嘲笑義和團是“幾個神神叨叨的家夥”,實在不必恐慌。
這個春天沒有下雨,整個華北都沒有。他們堅持認為,隻要老天下幾場透雨,那麼所有事情很快都會平息下來。
到了初夏,北京城裏的拳民漸漸多了起來。一天,赫德從東交民巷的海關總署下班回柴火闌胡同的家,在一處街角,看到拳民在表演法術,他讓轎子停下,想看個究竟。
圍觀的人群水泄不通。隻見場地中央百十個拳民,最小的還是些十三四歲的孩子,他們束緊了腰帶在練功,那情狀如同昏迷了一般,口吐白沫,亂舞亂跳,口出怪聲。一個大漢自稱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保佑,可以刀槍不入。隻見他紮了個馬步,一運氣,身上的肌腱一塊塊鼓了起來。幾個團民在幾丈開外拿了火槍向他齊射,槍管的硝煙尚未飄散,隻見他一躍而起,拱手向全場致禮,再看他身上,居然毫發無損。
赫德邊上是一個男孩,穿著全套義和團的服裝,身上貼著黃色避邪符,練功累了正坐在地上,用鞋底來磨劍。赫德正看得入神,肩上被人一拍,一隻手用力把他從人群中拉了出來,定睛一看,是總理衙門一個熟識的章京。
那章京說:都什麼時候了,您還來這種地方,不要命了嗎?您看看他們旗幟上寫的什麼!
赫德這才注意到那獵獵飛動著的黃旗幟,一看倒吸一口冷氣,那上麵寫的分明是:天降神拳,以滅洋人。
京中紛傳,到了8月就是外國人的末日,恐懼的氣氛彌漫在各公使館間。公使和隨員們都在想方設法把妻女送回國內去。從天津發往歐洲的郵船,每一班都是滿的,有買不到票的,隻好就近送到日本去。赫德的妻兒離開中國多年,倒也省去了哭哭啼啼的離別。邸報他是每天必看的,但消息錯綜,真假莫辨,越看越是糊塗。沒有誰告訴他,政府對這場動亂到底持什麼態度。倫敦的電報倒是隔三差五地發來,說的都是國內情形,對遠東正在發生著的危險卻很隔膜。
他也想過離開北京。他不是外交官,不過是中方雇傭的一個外方高級職員,這個時候離開誰也不會指責他。但他還是不想離開,居京三十多年了,那熟悉的街道、胡同,熟悉的工作環境,以及寂靜愉快中度過的一個個溫暖時刻,都讓他留戀。他不能忘懷那一場場花園音樂會和觥籌交錯的社交生活,他不忍割斷這一切一個人跑回國。
現在的問題是,政府的立場到底如何?朝中那些老派的官員,到底有沒有可能像盛傳的那樣與義和團聯手,把所有外國人都驅逐出境?
總理衙門大臣在與他談到這個問題時,都期期艾艾的,就像嘴裏含著石頭,說不出一個所以然。赫德知道,這些人都在看上頭的風向昵,太後亮出底牌前,沒有一個大臣會麻著膽子輕易表態的。
形勢的變化對京城裏的外國人越來越不利了。
此時當朝最有權勢的人是端郡王載漪,他是道光皇帝的孫子、恭親王的侄子、當今光緒皇帝的堂兄,他的兒子在年初剛被西太後立為皇儲,他本人又掌管著宮廷禁衛軍虎神營。不久前,太後把親王找去訓話,把專司外交事務的總理衙門也一並交給了他。太後向他大倒苦水並循循告誡他說:“你和你的一夥人走一條道,慶親王和他的一夥人走另一條道,我夾在你們中間如何是好?可你既然是將來皇上的阿瑪,就要想著你兒子的長遠。你應該知道做什麼,不該儆什麼。所以我讓你到總理衙門辦差,讓你去做你認為最值得做的事,一定要讓祖宗傳下來的皇位光彩體麵地傳給你兒子,祖宗留給我們的基業不能有絲毫的削弱!”這位親王是個讓人頭痛的人物,他是個強硬的排外派,一直讚同利用這些狂熱的莊稼佬來打擊外國勢力。以端王為首,步兵統領、莊親王載勳,總兵載瀾和剛毅、趙舒翹,大學士徐桐等人,結成了很大的一幫勢力。京中百姓有想加入義和團的,隻要去莊王府登記一下姓名,就成了團民。在這些大臣們的縱容下,十幾天時間,京城聚集起了數萬拳民。他們頭纏紅布,手持大刀,日夜嘈雜大聲喧鬧,囂張得地方官都不敢過問。
最高當局的意向如何昵?據說,端王領著幾個義和團的頭目已經進宮在西太後麵前表演過他們吹噓的神功了,太後對他們刀槍不入的功夫深感興趣。更誇張的一種說法是,大阿哥也在宮中帶著一幫太監耍槍弄棒,練起了神拳。
4
5月中旬,位於北京和保定府中間的一座教堂被義和團燒為平地,騷亂中,有多名教民死於非命。天主教北京大教堂主教樊國梁給法國公使畢盛送來一份令人擔憂的報告,內稱,拳民暴亂已造成巨大傷亡和破壞,成千上萬教民為逃生湧人北京,籲請公使派四十至五十名水手來保護他們。報告還披露了義和團在京城的計劃,先攻擊教堂,然後攻擊公使館。
報告內容一傳開,各國公使都感到了事態的嚴重。英國公使竇納樂召集各國公使召開了一次聯席會議,決定向總理衙門發去一份照會,要求政府彈壓所有反洋勢力,保證在京所有外國人的生命安全。竇納樂邀請赫德參加了這次會議。
會上,美國公使愛德華·康格、法國公使畢盛、意大利公使馬提奧、德國公使克林德等一致接受竇納樂的建議,同意立即派衛隊保護使館,並要求總理衙門予以批準。總理衙門拒絕了各國公使的要求,傳話來說,所謂動亂隻是一場兒戲,大可一笑了之,各位公使大人何必小題大做。總理衙門後來終於作了讓步,同意各國駐京使館加派衛隊,但條件是,各公使館衛隊的人數不得超過三十人。
“總理衙門大臣是一幫不折不扣的傻瓜。”竇納樂對赫德說。他讓來人轉告慶親王,“各國公使館的衛隊如若在赴京途中受到阻攔,衛隊人數將增加十倍以上。”
5月24日是維多利亞女王誕辰日,年初,英使館早就在準備慶祝典禮了。近來時局吃緊,好多人竟然忘了這個重要的節日。這天傍晚,赫德受邀請出席了慶祝晚宴。他從馬車下來時,《泰晤士報》的記者喬治·歐內斯特·莫理循也正好到達,兩人在公使夫人的親自迎接下步進大廳。
莫理循首次出現在赫德的花園聚會上是在1897年的春天。這個年輕人來自澳大利亞,體格強健,相貌英俊,略微有些斜肩,淺藍色的眼睛裏總是含著迷離恍惚的微笑。比漂亮的外表更可貴的是他還膽子大,臉皮厚,從不放過向女士們獻殷勤的機會,有著很好的女人緣。在一座西方女性的供給十分有限的都城裏,他就像一隻公貓一樣渴望發生豔遇。這個神槍手兼合格的騎手,前些年曾經徒步、騎馬穿越中國內陸,進入緬甸的北部邊境。作為全球最大的報社派駐北京的惟一一位常駐記者,他是一個沒有使臣頭銜的使臣。赫德第一次見到莫理循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
晚宴舉行的地點是英使館內的一個小劇院,一共有七十名客人出席。外界的人心惶惶似乎一點也沒有影響來賓們的好心情。晚宴熱鬧非凡,賓主頻頻幹杯,開了許多香檳。晚宴過後,來賓們又在裝飾得漂漂亮亮的網球場上舉行了舞會。銅管樂隊奏了一支又一支曲子,紳士們彬彬有禮,女士們花枝招展,一對對結了伴兒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身材高大、頭發蜷曲的莫理循身邊從不缺少美女,這一晚上他都不知換了多少個舞伴了。一曲終了,看到赫德一個人端著酒杯坐在角落,他便大喇喇地在赫德對麵坐下。
“真希望這一刻能永遠停留,包圍我們的永遠是美酒和美女。”莫理循已有了醉意。
“你還年輕,是應該好好享樂。”赫德說,“我已吃飽喝足,該是謝場的時候了。”
“總司大人怎麼如此傷感!我來中國才幾年,卻在很多個場合都聽人說,您是鬥不垮的,是帝國官場的常青樹。曆任公使在交接時都是這樣說的,有事情,找赫德。”
“嗬嗬,你別寒磣我了。”聽莫理循這麼誇他,赫德還是受用的,但一想到混亂的時局,不由雙眉緊鎖。
“我們正在步人一個前所未有的泥潭中去,這一關,還真的不知道怎麼過呢。”
“各國增派的使館衛隊已經從天津起程,他們到了就好了,我想不會有太大麻煩的。再說了,義和團是什麼東西?那不過是一夥由農民、本地小青皮、退役士兵、失業船員、流浪漢、無賴、江湖騙子、街頭小混混和機會主義者組成的烏合之眾。他們包著紅色的頭巾,戴著護腕和腰帶,焚燒寫有咒語的黃裱紙,然後把紙灰吞下去,進入假想中英雄附體後的迷離恍惚,這樣一個中國舊文化結出的怪胎有什麼好怕的?”
“事情沒你說的這麼簡單,朝廷和義和團結盟的趨向越來越明顯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過不了幾天,這裏將被清軍和義和團的長矛和炮火包圍,我們都要靠使館長長的圍牆來保命了。”
“我不相信政府會容許義和團在北京製造混亂,我更不相信政府也會加入到這場動亂中去。有國際法在,誰也不會胡來。”
赫德苦笑,“你說得沒錯,中國與西方國家的條約關係已經快一個甲子了,他們向國外正式派駐使節也二十多年了,而且同文館裏很早就講授惠頓先生的國際法,即他們說的萬國公法了,他們確實向著現代化邁出了幾步。但你要知道,西方人製訂的法律,在中國不一定會適用,自由、民主、進步這些概念,他們可能一時還領會不了,中國人惟一欣賞的文明就是他們自己的文明。”
“我前段時間給報社撰寫電訊稿時,找了許多大臣和中央各部的青年官員,有一個很讓人擔心的消息,說是太後也站到了義和團一邊。以前朝廷老想著撲滅義和團這股邪火,現在,他們的立場完全變了,都同流合汙了。”
“我猜測,中國的官員們可能對義和團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明知道應該打壓,但出於對外來勢力的憎惡,起碼現在,他們不想吹熄這堆火。”
“媽的,我們的命居然捏在那個老太婆手裏。這段時間,京城鬧得惶恐不安,聽說西太後卻躲在頤和園裏看戲。我想,在一個更大的舞台上,她正扮演著居心叵測、兩麵三刀的角色,並為這角色暗自得意呢。”
“別這麼汙蔑西太後,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沒準她也蒙在鼓裏呢。”
“看中國的報紙真要看出病來,你都不知道什麼是真話,什麼是謊言,一會兒說太後下達諭旨,指責義和團的暴行,一會兒又說赦免了他們的罪行,還任命朝中大臣去做他們的頭領。”
“所以啊,你要在中國混,就要學會於無聲處聽驚雷,所有的變動都會有征兆,你要去仔細傾聽,這是我在這個古老帝國待了快半個世紀得出的經驗。至於那些邸報上的新聞,你全可以從反麵去理解它。”赫德不自覺地擺出了教訓人的口氣。
“你聽到雷聲了?”
“聽到了,聽到了,轟轟,轟隆隆,越來越近了!”赫德誇張地做著手勢。
5
6月3日,四百餘名從天津大沽口登岸的美、英、法、意、日、俄衛隊士兵到達北京,公使們終於放下了心來。
竇納樂還是悶悶不樂,埋怨來的士兵太少。英國衛隊的領隊軍官是斯特勞茲上校,他說在天津火車站準備上車時,英國海軍陸戰隊本來有一百名士兵,一看法國和俄國都隻有七十五名,就把二十五名撤了回去。
竇納樂說:“怎麼這樣的?這個時候多一個士兵,使館就多一份安全的可能。”
“還有更好笑的事呢,俄國衛隊攜帶了一千發炮彈,可是到了北京後他們才發現,把大炮留在天津了。”
“可惜,可惜。”竇納樂連連頓足,他用力握著斯特勞茲上校的手,神色凝重,“上校先生,使館的安危,幾百個婦女兒童的生命,全仰仗閣下了!”
斯特勞茲上校一點也不覺得事態嚴重,嗬嗬大笑著說:“公使大人,您放心,我這七十五個士兵是皇家海軍陸戰隊最優秀的士兵,不就一幫莊稼漢作亂嗎?這群烏合之眾要是敢來,我們手中的來複槍就會發出正義的怒吼!”
竇納爾覺得,上校如此輕敵很要不得,想警告些什麼,又怕挫了銳氣,也就不再言語。來日方長,形勢到底如何,夠時間讓斯特勞茲上校去琢磨的。
斯特勞茲上校要是預先知道了端郡王說的下麵這番話,恐怕他再也笑不出聲了。各國衛隊剛從天津起程前往北京,直隸總督裕祿的電報已經飛到了端王的案頭。得知這些倉促趕來的洋兵並未攜帶大炮,端郡王輕蔑地放聲大笑,對一千手下說:“區區幾百洋兵有何可怕,我已知諭虎神營放他們進來,這些人進來容易出去難,到時候讓他們全都命喪北京城。”
為了應付突變,婦女和兒童都被集中到英國公使館。總稅務司署一些膽小的洋員,一到天黑也都往公使館跑,那些持槍站崗的士兵,好歹讓他們有一種安全感。
這些天,赫德被一些雜事纏住了身,焦頭爛額。先是派到廣州任稅務司的妻弟裴式模,不久前剛剛患病死去。他無法分身前往廣州,隻得讓妻弟裴式楷前往料理後事。此事剛了,裴式楷才回北京,他又接到了金登幹的電報,說兒子赫承先回國後又犯起了神經方麵的毛病。赫承先去巴黎度假,在回旅館時中了暑,摔倒在格蘭德飯店附近的大街上,下巴磕出一個很大的口子,長時間躺在大街上不省人事,流了好多血,後來被路人發現送回了旅館,此後一直鬱鬱寡歡,像是受了什麼刺激。金登幹在電報中說,他舅舅裴式模的死,還有他的嶽父吉爾森先生奄奄一息的樣子,都刺激著赫承先,讓他的神經官能症一天天加重了。
這個兒子從沒有讓赫德省心過。赫德內心裏總覺得虧欠著他。要是自己當初不反對他的婚事,興許他就不會得病吧。所以幾年前赫承先因身體原因回國後,他關照金登幹要經常報告赫承先的一切情況。但現在他的內心裏陡地生長出了另—份更深的牽掛。那是他的另一個兒子,他和中國情人阿瑤生下的阿瑟。
他從沒有向人說起過這份思念。在北京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這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婚前還有幾個私生子。他隻有把這份秘密深深地埋起來,獨自飲下生活饋贈給他的這杯苦酒。自從幾年前在赫承先的住所門口邂逅這個來到中國尋找母親的兒子,他的內心快要被懊悔蝕空了。他越來越頻繁地夢見這個兒子。前些日子,朋友李提摩太牧師告訴他,山西巡撫毓賢在太原殺人如麻,把好多傳教士和教民都處決了,還寫奏章向朝廷表功。他一得知這個消息就差點背過氣去。阿瑟跟了英國浸劄會的一個牧師去太原賑災,傳教,一走好幾年一直沒有消息,他是不是還在太原?他是不是從那個可惡的巡撫屠刀下逃出來了?
京城越來越亂了,像個火藥桶一點就會著。赫德把海關和同文館的人都集中到了他的住宅。反正屋子很大,多少人也住得下。他們隻有二十支槍,子彈也不多,所以擔心義和團衝進來守不住。幾天後,赫德將所有海關的婦孺集中到了英國公使館。因為這一天是關帝誕辰,中國人稱之為關老爺磨刀,盛傳義和團就要在這天晚上發起攻擊。
“這下我們成了被夾住的老鼠了。”他的妻弟裴式楷很懊惱,他後悔從廣州回來得不是時候。“公使館裏的各國士兵,雖然有馬克沁機槍和來複槍裝備,怎麼可以抵擋幾萬名義和團!”
“最危險的時候還沒有來呢,照他們的說法,八月十五中秋節才是我們的末日。”盡管都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赫德還不忘打趣他這個膽小的妻弟。
“鐵路設施都遭到了破壞,火車停開了,北京至天津的電報已經不通,估計郵路也會馬上被阻斷,末日就在眼前了!上帝啊,公使館會是我們的諾亞方舟嗎?”裴式楷絕望地叫了起來。
“自從1854年來到中國到現在,我已經曆了太多的事,都有些麻木了,不過這一次好像確實非常凶險。你也別嚇成這樣子,要跨過這道坎隻能靠我們自己。我現在惟一感到奇怪的是,都到了這地步,中國政府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好像啞巴了,難道他們在騎牆觀望?”
最後一批準備前往日本使館的家眷乘坐的火車,從馬家堡車站開出不久又倒退著回來了,因為據傳在北京與保定府之間的涿州,已彙集了一萬名以上的拳民,再往前的鐵軌全給扒了。這些家眷回來時,帶來了許多沿途的教民,人數比出發時增加了好幾倍。這些人無處可去,有好些也流向了總稅務司署。
赫德來到公使官邸,想與竇納樂商議難民安置,但還沒進門就聽到竇納樂的罵聲,他正在為跑馬廳的大看台和馬廄被人放火燒了惱怒不已。
“卑鄙下流的行徑!災難性的挑釁!這是對我們的極大汙辱!從這一事件中,我們所有在北京的歐洲人可以更清楚地意識到所麵臨的險境了!”竇納樂咆哮著,像一頭被激怒的山羊,一圈圈地轉著尋找對手。
“義和團很有可能就在這幾日向我們發動攻擊,使館區要加緊布防,要是遲了我們就會被打得措手不及。我們可以把那些難民都組織起來。”
正說著,使館職員進來說,在哈德門東邊的美以美會,有一個難民群,其中有七十名外國人和四百名中國教徒,有些人還患上了天花和猩紅熱,他們請求使館收容,請示如何安置。
“京津兩地,那些被燒了教堂的神職人員,他們都希望得到各國公使館的庇護。”赫德適時作了補充。
“天哪,全亂套了!”竇納樂不住地搓著雙手,“公使館可沒有那麼多房子給他們住。”
赫德提出一個建議,公使館對麵,隔著一條禦河就是肅王府。肅王府裏早就不住人了,空著許多房屋,再加有高牆可以據守,正好可以用來安置難民。
竇納樂覺得這主意不錯。赫德建議這事由他和《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一起來辦理。竇納樂正好求之不得。
優雅講究的晚餐會還是照常舉行,由身著全套晚裝的竇納樂主持。晚餐會後,赫德點著一支雪茄,心事重重地在使館的院子裏溜達了一圈。
這是赫德第一次住在公使館。盡管竇納樂給他安排了單獨的房間,但在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上,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他起來給金登幹寫信,告知此間發生的情形,最後他說:我們被孤立起來了,這可能不隻是義和團幹的,還有別的人參與。他暗示是政府方麵縱容或直接支使了此事。真他媽的太荒唐了,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要把全體外交使團消滅掉!“這是一出中國鬧劇,它很可能將以可恥的失敗像悲劇一樣地震動全世界。”
朝陽把清晨的天空映射得一片通紅。一宿未眠的赫德走出房間,貪婪地呼吸著此時還算涼爽的空氣。這天氣,看樣子十天半個月都下不了雨。赫德的憂慮更重了。他喚來郵差囑咐了幾句,又返身回屋,站在工作台前草簽了一份發給兩廣總督李鴻章的電文。電文約略說明了此間的事態,要求李鴻章致電慈禧太後,告訴她那些縱容義和團的大臣會對帝國造成什麼樣的危害,並正告之,不管北京的局勢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公使館和各國使節的生命是不可侵犯的。做完了這一切,他隻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疲乏。
早餐很簡單,米飯、茶、果醬,再加上前晚吃剩下的一點咖喱馬肉。赫德胃口全無,一直強健矍鑠的他,因為過度的思慮,一夜之間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深信,帝國朝廷已經被瘋狂的浪潮席卷,洪水過後可能一切都沒了。自己身陷使館,無從展開手腕調停,實在悲哀。
更糟糕的是,他覺察到幾乎所有外交官都憎惡他。他們的言行似乎在清楚地表明,如今是他們,而不是你赫德,在控製著這場演出,你隻不過是一根額外的拇指,無用而且可惡。他還聽到有人在背後取笑,說他經常戴的領帶是從他妻子一條舊藍裙子上裁剪下來的,他妻子膩煩了北京和丈夫,十多年前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領帶布料縮了水,都窄得像一條腰帶了。
他決心改變這一處境。用完早餐回到房間,他把兩支大號柯爾特式自動手槍綁在身體上,臨出門又摸出第三把,藏在屁股後麵的口袋裏。
6
6月10日上午,一列載運四百名士兵的火車,在英國皇家海軍艦隊司令、中將愛德華·西摩爾率領下,從天津駛出前往北京。西摩爾率領的這支前鋒部隊出發後,又有一千餘名士兵分乘四列火車隨後跟進。
西摩爾,這個經曆過克裏米亞戰爭的老兵,曾以海軍低級軍官的身份在英法聯軍服役。四十年前他所在的那支部隊曾打進北京城,把圓明園夷為平地。帶著身著全套嶄新製服的士兵出發前,他致電竇納樂爵士:“本將軍麾下掌有軍艦十七艘,軍威不減1860年。”
西摩爾本以為當晚就可以到達北京,最遲也不會超過明日上午。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和他的部隊要兩個多月後才能進入北京。
火車通過楊村時,駐守此地的聶士成的部隊沒有絲毫抵抗。過鐵橋的時候,雙方士兵還互相揮手致意。但在接近廊坊的時候,大約有兩千名農民向他們發動了攻擊。他們紮著紅頭巾,揮舞著棍棒、長矛、刀劍和老式火槍猛攻。聯軍士兵一陣排槍過後,義和團的攻擊減緩了,但過不多久,他們重新作了整編,攻勢更猛。
更為糟糕的是前方有些路段遭到了破壞,鐵軌被毀,枕木被燒成了木炭。部隊要邊修路邊前行。搶修了一小段,另一段又被蜂擁而來的義和團破壞了,再加上缺少食品、水和燃料,中將和他的部隊很快陷人了進退兩難的困境。在遠征隊和天津之間往返以維持補給的最後一趟火車沒能通過楊村鐵橋,聶士成的部隊撤走了,鐵橋落入了義和團之手。
中將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把使館的安全擱置起來,把修鐵路這樣次要的事擴大為當前的首要任務。“這就像望遠鏡倒過來看一樣,機會失去了。”赫德後來這樣說。他認為,如果西摩爾率領的增援部隊當即放棄火車,直接橫穿鄉野行軍,在附近征集到一些牲口來運輸錙重,那麼最遲三天後他們就可以到達北京了,這樣也就沒有了後來驚心動魄的長達兩個月的圍困了。
但由於電報線中斷,各國使館都沒有收到增援部隊在廊坊受阻的消息。被援軍即將到達的消息所鼓舞,在京的外國人對眼前的危險熟視無睹。6月11日下午,預計中的援軍應該到了,於是部分使館人員分乘幾輛馬車前往車站迎接西摩爾。他們當中有日本公使館一等秘書彬山彬。他頭戴圓頂硬禮帽,身著燕尾服,就像去出席一場宮廷宴會。經過永定門車站時,他們的馬車被調卡盤問的清軍攔住了。彬山彬自恃外交官的身份,驅動馬車硬闖,被士兵們從馬車上拉了下來,亂刀齊下,頃刻間被剁成了碎片。一個劊子手出身的軍士,拿刀在彬山彬的胸前劃了個十字,又拿刀背在他後背使勁一拍,一顆還在跳動著的心就被挖了出來。
其他人撿條性命逃回使館,把彬山彬死去的慘狀一渲染,使館區裏頓時如同感染了瘟疫一般籠罩著恐怖。
“殺害外交官的不是義和團,竟然是政府軍!”竇納樂氣急敗壞,“這樣的醜聞就在我們眼皮底下發生了,這真是文明的恥辱!”
據最新情報,這支部隊正是武衛後軍統領董福祥的甘軍,目前駐紮在正陽門,東陽門一帶。名義上歸榮祿節製,任務是保護皇宮安全。
“甘軍風氣很壞,素來排外。諸位應該記得,幾年前,就發生過甘軍士兵毆打公使館人員的事件。”赫德提醒說,“董福祥剽悍好鬥,素稱善於用兵,在西域與回民武裝打過幾回硬仗,從未輸過。這支部隊裝備精良,使用的是最新式的來複槍,不是尋常綠營可比。目前形勢不明,我們既要提防義和團發動攻擊,對他們也不可等閑視之。”
情勢緊急,先前提出的使館區布防方案迅速投入了實施。美以美會傳教士賈腓力原先是個工程師,負責公使館防禦工事的設計和構築。使館區一共十一家公使館,雜亂地散布在一個長方形區域。它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南部邊界是一堵牆,標誌著旗人區的界限,東邊,一條主街通到哈德門,北邊是紫禁城的外牆,西邊則是天安門,是進入錯綜複雜的皇宮的主門。臭氣熏天的一條汙水溝從使館區穿過,將英使館與相鄰的翰林院與肅王府花園分隔開來。他建議,使館區內城牆,作為第一道防線,由美國人和德國人防守。長安街和使館街作為重點防禦線,由俄國人、意大利人、奧地利人和英國人協力防守。使館區東麵,沿總稅務司署一帶,由日本人和海關人員共同防守。處於內線的法國公使館衛隊則隨時支援長安街和使館街的哨卡。
整個防禦體係中,英國公使竇納樂為總司令,陸軍出身的美國駐華使館一等參讚斯奎爾斯(一個中國瓷器的狂熱愛好者)為參謀長。因使館區東麵還要兼顧河對麵的肅王府,斯特勞茲上校被委以了東線防守這項重任。
英國公使館的大門口設置了路障,所有門都進行了加固。窗戶全用沙包堵上了,隻留下開槍的射擊孔。使館區附近有三家外國人開的大型商店,還有幾家中國人開的店鋪,這些店裏所有能用的東西,大米,麵粉,麥片,燃料,罐頭,鹹菜,還有大量布匹和絲綢,都被搬了過來。所有人都把存糧交出來集中。使館區的馬廄圈養著一百五十匹馬,一些運貨的騾子,一群綿羊和一頭母牛,這些必要時也可以用來充饑,這樣就有了可以保證數個星期的食品供應。所有使館成員的家眷都分配到了縫製沙包的任務,以備加固工事之需。
英使館的假山後麵壘起了爐灶,上麵架起了大鍋,煮的是罐裝牛肉和米飯。一些穿著印花布圍裙的中國廚子,大汗淋漓地忙碌著。罐裝醃牛肉,咖喱賽馬肉,喜鵲和麻雀這些野味,再加上搶劫來的五花八門的酒:香檳、杜鬆子酒、威士忌、白蘭地。要是沒有逼近的危險,竟像是一場不錯的郊外野餐呢。
7
6月13口下午,從城北哈德門湧進大批義和團民,他們點燃了北邊的教堂,並開始焚燒外國人的住房。他們往北到了長安街,本來想燒中國通商銀行,但防守在那裏的奧地利人向他們開了槍,於是他們一哄而散,到別處去縱火了。不久,從很多個方向都可以看到衝天的火光。
隨著黃昏降臨,摧毀活動加劇了。
入夜,赫德和竇納樂、康格、畢盛等人登上使館區教堂的塔樓一起瞭望。視野所及,這個城市的街巷間到處是火光。帶著焦糊味的風,不時送來叫喊聲、大火焚燒房子的劈啪聲和槍聲。赫德喃喃自語:“終於開始了,我們從未有過的被圍困的經曆開始了,我感到,我們正被一點一點地與這個城市,甚至與這個世界隔開了。”
這個血腥之夜,也是在北京的外國人的第一個真正恐怖之夜。使館區裏沒有一個人人睡。《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也徹夜未眠,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6月13日——義和團發動進攻,能聽到他們念咒作法、裝神弄鬼的叫喊聲……城西通宵達旦都能聽到可怕的叫喊聲,被殺者的狂吼聲。搶劫和屠殺。”
通往天津的電報線三天前就已被切斷,北京和外部世界聯係的最後一條線路一從俄國公使館北部引出的電報線也在這天的騷亂中被切斷了。莫理循花了二十兩銀子,設法請了個信使把最後一封電報送到了天津。這封電報刊登在6月l8口的《泰晤士報》上:
昨天晚上發生了嚴重的反洋暴亂,東城區一些最好的建築物被燒毀,數百名中國基督教徒和外國人雇傭的仆人在離皇宮兩英裏的範圍內遭到屠殺。對所有外國人來說,這是個令人焦慮的夜晚。大家在使館衛隊的保護下,都聚在一起?拳民燒毀了天主教的東堂、倫敦傳教團最大的建築、美國傳教團董事會,還有所有海關中外雇員位於東城的住所。如果增援部隊今天還不能抵達,預計還會有進一步的暴亂發生。
哈德門大街的教堂被燒毀後,縱火者接二連三地點燃他們能夠接近的所有洋房,以及所有出售洋貨的店鋪。前門、南大門附近所有銷售洋貨的商店全部被燒毀。前門樓也被大火吞噬,隻有兩層以下的窗戶還留在那兒。從商業大街大柵欄望過去,城門隻剩下一座焦黑的城垛,高度隻及往昔的一半。
6月14日,順治門外的法國教堂突然殺聲震耳,火光衝天。傳言說,數百教民被燒死了,臭味彌天,路人不得不掩鼻避走。使館區裏一片驚惶,眾人嘴上不說心裏都在暗想,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我們了?到了下午,忽然槍聲稀落了下去,大家正感到納悶,有探子來報,說是這天下午太後帶了幾名宮妃去兩苑湖中遊玩,厭煩槍炮聲一直不絕於耳,於是命太監通知西華門一帶的義和團暫時停火,等她回官後再行攻打。
幾天後,義和團火燒前門外大柵欄的一家洋貨鋪,火勢蔓延至廣德茶園,越燒越大。大柵欄珠寶市為京師最繁華之地,盡化灰燼。火勢還飛到了正陽門城樓上,城樓屋簷上棲息的數以萬計的鳥雀在火光中哀鳴著,大多被燒死,偶或幾隻衝天而起,如同一片片著了火的布片,頃刻也墜落火海。
大火中,珠寶市街二十餘家金融機構也被燒毀,銀行停止了運轉,京城內外大小銀號錢莊的彙款劃賬業務受阻。東四牌樓有四家寧波人開的恒字號錢莊也被迫停業。整個京城亂得如一個炸了窩的蜂窩,街上到處是驚惶奔跑的人。
義和團像汙髒的潮水湧過去後,一支莫理循率領的搜索隊穿街走巷,大聲呼叫著基督徒出來和他們一塊走。他們把一些傷員和病人護送到肅王府安置。肅王府位於英國使館東麵,隔著一條街和一條禦河。肅親王已經搬出了王府,留下了一些女仆照顧。短短幾天,有數百名中國教徒挑著鍋碗瓢盆、被褥和大米湧進了肅王府。
在隨後長達兩個月的圍困期間,大約有兩千名難民陸續住進了肅王府。“此地被女人、傳教士,哭哭啼啼的孩子以及一火堆麵容溫和的教民塞得滿滿的。”莫理循後來在發回國內的一篇報道中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