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信仰的習慣性“背叛“
1 能憎才能愛......
魯迅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曾經贏得了滿堂喝彩。在謹嚴的格律中,魯迅為自己的性格畫了一幅十分準確、傳神的肖像。我們通常以為,第一句是說魯迅作為''民族魂"的象征激怒了幾乎所有人和他身處的時代;第二句是說,盡管魯迅式革命(即改造國民性)遭到了"千夫所指",接下來很可能還會有"無疾而終''的悲慘下場,但仍不妨礙魯迅在暗中為民族的複興充當"孺子牛"的角色。 "我吃的是草,擠的是牛奶。"這就是病夫和肉搏者魯迅對"千夫"們說的話,其壓抑到胸腔的激憤語調是不難感覺到的(當然這種語調還不需要借助魯迅式省略號的功能,隻需要魯迅本地語調中的老年智慧的幫襯)。事實上,我們也正是把這兩句詩當作了魯迅一生的寫照和總結。
鬱達夫深知魯迅"橫眉冷對"動作的涵義,但他似乎又太幼稚和膚淺了一些,幾乎不配作為魯迅在思想上的戰友。對於晚年得子的魯迅那麼嬌慣周海嬰,鬱達夫竟然發出不可理解的疑問了:這是怎麼回事?猛一看那的確和魯迅的一貫形象相去太遠。為了開導他,魯迅又寫了另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 《答客誚》)鬱達夫聽了之後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了。 《莊子·山木》篇曾杜撰過一則有趣的寓言,很可以和魯迅看起來自相矛盾的動作互為參證: "林回棄千金璧,負赤子而趨。或日: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乎?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日:彼以利合,此以天意也。"魯迅在一篇文章中也曾掐頭去尾地意引過這段文字。我們完全可以不顧事實(但合邏輯)地把魯迅的引用當作他開導鬱達夫的教案,尤其是聯係到《答客誚》中的句子。可惜鬱達夫明白的隻是魯迅"負赤子而趨"的那一麵:海嬰怎樣和魯迅搗蛋、調皮,魯迅都是不會生氣的;但達夫先生卻沒有看出這件事隱蔽得過深的涵義。聯係到鬱達夫對"橫眉冷對"動作之所指的深刻理解,他犯下這樣的"錯誤",委實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被認為是"能憎才能愛"的經典表達。許久以來,能憎才能愛的判詞幾乎以完全褒義的麵貌固定在魯迅身上,其他任何人要想染指,必須爭得和魯迅同等的權力和地位。多年以後,小學還未畢業的英雄和楷模雷鋒,在日記中竟然奇跡般地、完好無缺地說出了"能憎才能愛"的真實意思:對同誌要像春天般溫暖,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魯迅謹嚴的格律,完美的對仗,正表達了這一辯證法:愛和恨的總量是一個阿基米德常數,隻有把恨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一些人(即"千夫"),才能把愛和愛寄存的空間節省下來毫無保留地送給另一些人(即"孺子")。愛與恨的對立,才是魯迅那兩句格律謹嚴的詩歌中的真正對仗:沒有了恨也就沒有愛。這就宛若卡夫卡在日記裏不無驚恐地說到的: "看啦!惡才是善的星空!"
黑格爾認為,惡是社會進步不可或缺的杠杆之一;恩格斯表示同意。卡夫卡說得更加精辟: "惡即引導者;''"隻有惡才有自我認識",而且"惡的一個手段就是對話。"情況顯然就是這樣:魯迅內心的底蘊就是惡、恨、討厭和魯迅牌同情。他把"孺子"看作了"赤子"。而為了孺子他不惜激怒他的時代和幾乎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同路人(比如胡適之、郭沫若)。對他比比劃劃的"千夫"們無疑也成了他的敵人。魯迅能給予這些家夥的僅僅是恨、詛咒和淡到幾乎已經看不見的悲憫:在他眼中,那些家夥不僅是棄赤子"抱千金之璧而趨"的惡人,而且也讓魯迅本人十分不快與惱怒。兩項相加,使得本來就易怒、易發脾氣的魯迅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看作了可以橫眉冷對的什物。魯迅的許多文字早已向我們暗示了,對付這樣的惡棍,隻能以更加惡棍的方式去對待。
"能憎才能愛"從根本上說隻有恨,愛的空間被恨擠占了:既然到處都是具體的敵人,隻有抽象意義上的孺子--對於魯迅,具體的孺子恐怕也就周海嬰等數人, 一那愛的施與方向又在哪裏?從魯迅堪稱勇敢的各種形式的戰鬥中,我們看到的是具體的敵人,卻幾乎看不見受到他戰鬥勝利恩澤的具體的愛人(這有他收集黑色光線的全部作品為證)。在魯迅那裏,愛是不及物的。我們之所以在魯迅的全部文字中看到的隻是黑色、憤怒與晚上,鮮有亮色和希望,就是因為愛喪失了應該具有的空間和具體的對象。魯迅的愛僅僅是一種無對象感覺的形式化。
辯證法在這裏仍然是有效的:從骨子裏看,在辯證法強調的兩件相反相成事物的內在關係中始終存在著一個主導方麵;在主導方麵的威懾和授意下,另一個方麵(即次要方麵)向主導方麵漸進和投誠是不難想見的。而這,差不多才是黑格爾辯證法的一貫嘴臉。能憎才能愛的主導方麵幾乎始終都在"能憎,上, "才能愛"這個句式是虛擬的,它表達的是一種幻想,一種渴求,一種開脫。太多的事情幾乎讓我們找不到正確與錯誤的界限,生與死,愛與恨,人與獸,友與仇,君子與小人......自古以來我們都活在其中,忍受它,爭論它,並為它搞出了無數可以算作強詞奪理的二元對立。而老莊式辯證法和黑格爾式辯證法卻在這些二元對立之中找到了看似有理的修辭性句式。可是,我們大多數人都忘記了,要想通達它卻又需要太多的橋梁。由於修架這些橋梁的原材料在魯迅那裏過於缺乏,使得愛與恨隻能隔河相望。愛差不多成了神學上的彼岸。那些從魯迅的眾多動作--比如肉搏、踹擊、斜視、魯迅式記錄、魯迅式"看見"、給白天實施割禮、就著狗頭下酒、橫站、拋擲投槍等等--中總結出能憎才能愛的人分明是在說謊。
2 恨......
不過,我們似乎沒有必要指責那些說謊的人(不管他們是不是故意性的)。在這個地球上沒有謊言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為謊言和生活是同義詞;我們僅僅是在需要快樂和開玩笑時才說出真相(On earth it is impossible to live without lying ,because life and lie are synonyms; but,here we will tell the truth just for fun. Baron Klinevich,uKing"of the Wrpses)o克爾凱戈爾也說:謊言才是真理,科學隻是一個悖論!究竟是正話反說還是事實就是這樣?不清楚。 "能憎才能愛"就是這樣一種性質的真相:它僅僅是為了和我們開開玩笑。盡管它帶有莊重肅穆的神色,但它歸根到底隻是某種偉大事業需要的廣告術語。而廣告,正如同諾斯諾普·弗萊(Northrop Frye)在談到它時說起過的: "它隻是一種遊戲:它在扮演一個角色的原始意義上是虛偽的o" (《批評之路》)
G.康吉昂( G. Canguihem)在《正常與病理》中充滿"詭辯"色彩地寫道: "人隻有在符合各種標準時才是健康的,隻有超過正常時才真正是健康的。""能憎才能愛"顯然是個很不穩定的條件式命題。因為它既不符合多重標準(它隻是二元的),卻又大大超過了正常情況,與健康所要求的那種不正常狀態(假如康吉昂是對的)也有著重大差距。憎與愛隻是人類複雜情感的兩個極端,在它們中間還夾雜著過於繁多的、難以名之和難以定義的眾多情緒。魯迅的確是最善於凸現這兩種極端情緒的人物之一,隻不過他把愛這一極給高度抽象化和虛擬化了。人們(主要是小魯迅們)在總結"能憎才能愛"這一命題時,的確是莊嚴肅穆的,也是咬牙切齒和略帶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的。但這是一個惡意的謊言。因為他把恨直接過渡到愛,讓站在神學彼岸的"愛"來到了恨的身邊並最終取代了恨、占有了恨,完全不顧及愛與恨兩極之間還存在著那麼多的情感內容。它忽略了對眾多善惡難辨、愛恨交加的中間情感形式的問候與致敬。它不符合康吉昂所謂的正常標準。
M.卡隆(M.callon)在《技術社會學》裏說過的話正好可以用在這裏,隻要把"社會學"一詞置換為"情感學"就行了: "社會學是一種運動,運動中的各個角色在......想象和真實之間構築並創建一些差異和界限:這些界限的走向是一個賭注,除了完全統治的情況,任何共識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是中間環節決定了事物的最終麵貌,而不是什麼起點。中間環節就是M.卡隆的那筆"賭注",而起點隻是零。零的推演直至事物的終結要靠中間環節的嚴肅擺渡。從恨就能一定走向愛麼?而這,無疑就是邏輯賭徒下注時的習慣性嘴臉了。賭徒們肯定有這樣的渴望:假如所有的中間環節都在驅使零一步步繞了一個大圈子後又回到那個零呢?誰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性?莊嚴的謊言就這樣在肅穆的神色下完全掩蓋了自己開玩笑和下賭注的性質,恨也如其所願地在"能憎才能愛"的句式中轉渡為愛。這需要太多的想象,是和真實有著太多差異與界限的想象。從"憎"的動作中開出"愛"的天地,完全是一次突變,一個惡意的玩笑,按照黑格爾、恩格斯和卡夫卡的建議,我們卻正好可以從"惡"意的謊言中窺測到人性的深度和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