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韋小寶,你往何處去?
1 流氓世界的誕生
以小流氓韋小寶為主角的長篇小說《鹿鼎記》,既是金庸最後一部作品,也是他全部創作中最奇特、最令人驚訝的一頁。當《鹿鼎記》在報紙上登台展出伊始,便有熱心的"金迷''寫信質問作者:《鹿鼎記》是不是別人代寫的?!言下之意是,它和以精彩打鬥撩撥人心的《射雕英雄傳》、《笑傲江湖》、《天龍八部》. 畢竟有著天壤之別。金庸在玩什麼"變臉"呢?"《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金庸對此不無得意地說,"一個作者不應當總是重複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地嚐試一些新的創造。"話說得很明白,也算誠實。但是,金庸隻對《鹿鼎記》之所以如此奇特道出了表層形狀,其實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隻要我們把《鹿鼎記》放在金庸全部作品組成的整一係統中進行觀察,情形就十分昭然。在《鹿鼎記》之前的全部作品裏,當金庸興高采烈地以"粗鄙"的、"通俗"的、難人正經學者"法眼"的武俠小說為手段,奮力展示了中國文化中本有的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時,他預料到了、也碰到了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之間天然就存在著的反駁和殺伐情形,也十分勇敢地麵對了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各自內部本有的內在衝突。但當他的創作越進行得深入,便發現自己麵臨的緊張情景越明顯;好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武庫中還為他準備了佛禪這件有力武器,作為他用來調解衝突的法寶。在除《鹿鼎記》之外的所有作品裏,正當金庸對他曾經稍有微辭的佛禪刮目相看時,佛禪作為調解劑、滅火機和"感冒通"的有限性,也早已從它那無能的開襠褲裏探出頭來了。這一令人沮喪的現實,再次迫使金庸要找到一種理想的解決方式--除非他就此罷筆,除非他去重複自己。體現、轉載這一邏輯結果的則是以小流氓韋小寶為主角的《鹿鼎記》。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妙景致,不會再在金氏的創作邏輯中出現了。儒道、楊墨和佛禪,作為中國本土文化鼎足而三的基本構架,是(或幾乎是)中國傳統人文價值文化的全部內容;但金庸從一一個獨特的角度,順著傳統老路的邏輯將它們重新走過一遍之後,在將它們的全部功用(包括詩學功用和價值功用)在小說中消耗殆盡之後,再也不可能從中國的本土文化中找到有效的解救之路了。這情形頗讓人聯想起生物學上既令人欣慰又讓人分明要產生幾分宿命感的"生物發生律":當人在母體子宮內以十個月的時間,走完從魚到人的全部進化之路時,其結果隻能生出人,決不可能是我們幻想中的超人(Superman)或聖人--返祖現象倒是時有發生。當金庸走完中國文化的老路數,在他使用過中國文化內部那點可憐的調節機製,調節了自身敘事中的矛盾後,他也隻能得到傳統文化早已命定的老麵孔、老路數;但金庸又以一個優秀作家的天縱豪情,勇敢地麵對了這一切,還順帶給我們端出了韋小寶這份活蹦亂跳的紅燒大鯉魚。
作為全書的絕對主角,韋小寶再也不如郭靖、胡斐、喬峰、令狐衝、袁承誌......那樣是個英雄人物了,而是一個流氓、無賴;《鹿鼎記》也不再是英雄傳奇,而是流氓的發家史和心靈史。有不少人曾說《鹿鼎記》是一部反武俠小說,甚至還有人將它和《唐·吉訶德》作過對照,這雖然是學究們老得掉牙的習慣性抽搐,卻也並非毫無道理。但我認為,韋小寶正是在中國本有的價值文化哺育下長出的精怪式人物,同時又用他精湛的流氓功夫和流氓行徑,給中國文化的各家組成部分臉_卜抹了黑。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妨將韋小寶看作是對中國文化的一個反諷,恰如《唐·吉訶德》是對騎士文學與騎士文化的一個嘲笑:韋小寶預示了我們號稱偉大的中國文化在功能上有一個極限,中國文化的內部機製不允許人們對它自身做更為有效和更多的調整。讓那些把中國傳統文化當作拯救世界的禮品奉獻給世界人民的妙人兒們,在韋小寶麵前發抖吧!我們失去的是破爛,得到的將是活蹦亂跳的韋小寶。
精義在"王"的正史邏輯,並沒有因了它的高妙說教而令其門人們克己製私。就說肉體的抒發吧,連朱熹這樣"立誌成聖則聖矣"的準聖人,也有弄大兒媳婦肚皮之舉,也有為誣陷同僚不惜用刑威逼一個妓女的陰險行徑。--從一個"卑賤"的婊子身上打主意,恐怕就不純是什麼野史、稗官的胡說和攻擊,按照正史世界的鐵的邏輯,朱夫子是做得出這樣的事情的。《晉書》曾說,魏武帝宮內遣"才人、妓女以下二百七十人歸於家",恐怕沒有"歸於家"的,還有若幹人留在宮掖之中吧,這其中又有多少是供帝王玩樂、用於抒發肉體的妓女呢?唐人陳鴻也說:"後官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天理"、"王道"的直接化身,原來也有喜好肉體的一麵,也在白花花的肉體麵前忘記了正史精"義",倒真讓我輩有些糊塗了。
這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小時候,我對老師有一種天然的崇拜,當有一天看見老師居然也撕開褲襠撒尿時,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老師也是要撒尿的!這倒讓我警覺了起來。因此,當陸機在吊魏武帝並說武帝"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的時候,根據我的經驗,我就有足夠的理由猜測,到帳裏恐怕並不隻是為欣賞妓女容顏,而沒有"掃開鳥道三千裏,先到巫山十二峰"的慣常舉止。《南史》在說到沈約時更為有趣:"(沈約)常侍宴,有妓婢師是齊文惠宮人,帝問識座中客不?口: '唯識沈家令。"......可見正史門人(天理的守護者)也從不曾在偷香竊玉的大事業中閑著,不但是明目張膽,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相較之下,金庸在揭發這一點時未免還留有餘地、存有情麵。
當然野史邏輯我們自不用說,"肉體的盛宴"本身就是"為我"(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弗為也)之私的實現途徑之一,放縱感官縱情酒色,正是"肉體的盛宴"的題中應有之義。
就上述兩家而言,其他汙七八糟有違自身說教的舉止絕不會少,引證過多隻能顯得筆者迂腐和少見多怪。而佛禪的調解作用要不是這些"髒唐"、"臭漢"、"清鼻涕"......的過於繁多和深入脾胃,又怎麼會顯得能力太過些微呢?何況在武俠小說中,這玩意引起的恩仇脎伐多之又多。我們總該記得,林平之之所以對一向愛護自己的大師兄令狐衝恨得人木三分,發誓要劍刃其血,除了家仇,其老婆嶽靈姍曾與令狐衝有過花前月下,而林平之懷疑他們曾經有過一腿,怕也是個重要原因(《笑傲江湖》)。為了從佛禪在拯救上的無能為力之中抽身而出,金庸命令韋小寶承擔了中國文化的幾乎全部後果,其直白的涵義是:正史世界、野史世界和佛禪世界當互不服誰,並且誰也解決不了誰,誰也放不倒誰時,卻共同地、齊心協力地認同了流氓和流氓的做人準則,甚至是認同了流氓文化和流氓邏輯。而流氓的涵義之一似乎也可用基督教的話來描述:"空虛,空虛,人生空虛,一切都是空虛;""我決心借酒自娛,尋歡作樂。"流氓的"空虛''當然是指一切神聖和貌似神聖的價值最後破產之後的現實處境。
韋小寶就是這樣一個流氓。魯迅曾經精辟地指出過:"流氓等於無賴加壯士、加三百代言。流氓的造成,大約有兩種東西,一種是孔子之徒,就是儒,一種是墨子之徒,就是俠。這兩種東西本來也很好,可是後來他們的思想一墮落,就慢慢地演變成所謂流氓。"《在流氓的變遷》一文中,魯迅更有著極為簡潔的揭露。但高明的魯迅忘記了佛禪,又不能不說是一大失誤。佛禪為流氓說話,甚至本身也搶做流氓,不妨去看看《金瓶梅》中的某些章回、想想"花和尚"一類的絕妙詞彙也就明白了。--我願意說,一種理論的正確與否最主要的不是它的說教如何堂皇、高明,甚至也不在於它的內在結構和圖示是多麼的謹嚴與合理,而是在它撫育下的人是否能夠做到,更為重要的是,在它撫育下的人是否可以引證它的教義為自己違背這種教義尋找根據。我們都看見了,並不是每一個佛子在尋歡作樂時都認為自己有違佛家大義,"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開脫我們早已耳熟能詳;"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更為無數和尚或沙彌平添了放縱、做惡的借口。正是在儒道、楊墨、佛禪這三種文化的共同默許下,金庸以韋小寶為手榴彈,就不僅解救了自己創作上和敘事中麵臨的緊張感,也把他對中國文化的思索推到了一個幾乎是前所未有的高峰。
韋小寶是揚州一座叫"麗春院"的青樓妓女韋春芳稍不留神時的副產品。他從小在妓院中長大,學會了許多婊子和嫖客的勾當。當他小小年紀因為不滿於妓院的單調和荒唐,竟然假裝行"義"來到了皇宮中。事情是這樣的:反清義士茅十八因為躲避仇人在妓院打了一架,由機敏的韋小寶救出。茅十八說要到清廷找滿洲第一武士鼇拜比武,然後借打敗鼇拜以打擊清人的囂張氣焰,試圖為反清複明奠一塊天知道究竟牢不牢靠的基石。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到了宮中。就這樣,一個堅決站在大漢中心主義立場上(這正是儒道互補的正史文化的內涵之一)的英雄,與一個妓院中長大的小流氓結成了朋友。這真是天大的諷刺。《增廣賢文》"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的諄諄告誡,在這裏似乎有了更深一層的涵義:莫非茅十八與韋小寶當真是一路貨色?而且這種諷刺特征越在敘事的不斷深入中表現得越加明顯。
韋小寶在宮中先是冒充太監,然後歪打正著與小皇帝康熙結成了朋友。他後來采取許多被豪傑之士認為下三濫的手段--比如撤石灰、甩磚頭、暗中偷襲等--,幫康熙誅殺了權臣鼇拜,又幫助"天理"的化身康熙皇帝到五台山,去看顧已出家的老皇帝順治爺,到雲南去安撫吳三桂,還不忘用計割掉了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那話兒,然後率眾征打吳三桂,又率兵征平台灣、攻打俄國以致於主簽尼布楚條約......真箅得上轟轟烈烈啊。
更加讓人奇怪的事正在這裏:像韋小寶這樣幹成了如此事業的人,竟是個大字認不了三分之一籮筐的流氓,而那麼多飽學鴻儒、號稱正人君子的,卻往往什麼也幹不成。這似乎也有史實為證,那些曆史上號稱俠士的英雄豪傑,要想有所作為,充當流氓、無賴就是他們人門的必修功課。《隋書》稱"(周)羅喉年十五,善騎射,好鷹狗,任俠放蕩,收聚亡命,"不用說,與韋小寶有神似之處;《漢書》稱"陽翟輕俠趙季、李欹,多富賓客,以力氣漁食閭裏,至奸人婦女......縱橫郡中",當然也和韋小寶大致差不離;《晉書》在說到大名鼎鼎的石崇時也稱"(石)崇穎悟有才氣,而任俠無所檢,在荊州",經常搶劫商客, "致富不仁"。至此,我們願意下結論說,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之所以能夠留名青史,完全是因了與韋小寶同樣的流氓身份和流氓的基本功訓練。在這方麵,我蜀中奇才李宗吾老先生的《厚黑學》有深刻的揭發。反過來我們也不妨以正確的口氣說:隻有像韋小寶這樣的流氓,才可能幹成如此大事。因為韋小寶就曾多次說過:宮廷就是妓院。這也是韋小寶能夠在宮廷內外都如魚得水的要害之所在。崇高、莊嚴、滿是天理光輝的正史邏輯絕沒有想到,在它莊嚴說教的極致處,竟然會有一流氓誕生。
當韋小寶初次人宮見到宮廷的富麗堂皇時,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麼大的屋子。......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裏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裏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子了。不過,這麼大的院子裏,如果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像樣。"那時的韋小寶還不知道這就是皇帝住的地方;不過,在他後來知道這是宮廷時,也沒有改變原初想法,並且找到了更有力的佐證:他發現皇太後竟然養了個又醜又粗的漢子!這禁不住讓韋小寶大起知音之歎,起誓要在這裏開座院子。
流氓一向被處於廟堂之上的正史文化認作有害於社稷的"蟊賊"。 《後漢書》就說: "我有蟊賊,岑君(岑彭)遏之。"《左傳》也說得很明白:"又欲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以來蕩搖我邊疆。"明人顧起元更是一語道破:流氓乃"良民之螟蜷,而善政之蟊賊也。"這個讓天理、王道嚇得打抖的"蟊蟲"究竟是什麼呢?一部古書這樣向我們解釋: "蟊乃毒蟲之名,無賴之徒,生事害民,若毒蟲之狀。"上述種種說法,當然僅是站在正史邏輯精義在"王"這個原教旨主義立場上對流氓的假言厲色,但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運作"合力"中,流氓倒恰恰是建功立業的最佳身份,韋小寶正是宮廷天造地設的良配--太多的曆史事實證明了金庸的正確和韋小寶合理性一 ;韋小寶仗著他的流氓身份和流氓的基本功訓練能為"王道"、"天理"前驅,四處為它們建功立業就是極好說明。"蟊賊"雲雲,太言過其實了。
正史門人(也包括天理的直接代身者皇帝)都在抒發肉體,都在引證正史邏輯的教導和來自人性深處的渴望以便把自己的居所拚力弄成妓院,都在一邊教誨小老百姓的同時,不忘把一切都看作婊子和把自己看作隨處都可施淫的嫖客,這就是正史邏輯在與其他兩家文化(即老白.姓的楊墨文化以及作為調解儒道與楊墨爭執的佛禪文化)相互對話後,又齊心協力的必然走向。看似身份極高的康熙居然能和妓院野種韋小寶結成朋友,在韋小寶"畏罪潛逃''後,龍飛九五的康熙居然命令大內侍衛四下找尋小雜毛;當韋小寶見到主子時,什麼話都不說竟然號啕大哭,而大皇帝也居然"眼眶濕潤"......金庸清醒地為此道出了真諦:在皇帝眼巾,從來都有把韋小寶當作自己替身之意。事實止是如此。韋小寶不過是康熙之"表",康熙恰好是韋小寶之"裏";表裏看似不同,但在明眼人那裏,實則如一。金庸深深洞明了個中要的:正史文化的堂皇說教是其"裏'',它的真正涵義卻恰恰是要 勵人要當流氓這個"表"。
蜀中才子唐甄為此下過一個斷語:"有秦以來,凡為帝者皆賊。""賊"是流氓與皇帝的另一個隱性名稱:想想"竊國者侯,竊鉤者誅"的千古名言就沒有什麼不清楚的了。而宮廷之髒與妓院之穢相較,豈隻不遜色,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金庸之所以要把韋小寶的出身安放在揚州青樓,並不是出於小說家言的一時詭道,其實大有深意存焉:隻有通過妓院裏的深入薰蒸、學習,弄通流氓之神髓,才可能在正史世界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大展手足。
既然正史文化(正史邏輯)開出的恩仇/殺伐模式難以被消除,既然野史邏輯與正史邏輯在恩仇/殺伐標準上各執一端,而金庸又不想在恩仇脎伐這個小遊泳池內仰泳太久,那麼,放棄一切恩仇/殺伐也就是他創作邏輯的基本走向。放棄恩仇傈伐後有兩個去處。一是佛禪世界,不過,佛禪作為調解者早已失去了威嚴,此路不通也已是金庸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實了;供書小寶極力表演的流氓舞台也就恰逢其時--這自然就是第二個去處了。
至此,在金庸的全部武俠小說作品所組成的整一係統中,除了早已具有的正史I址界、野史世界和佛禪世界,在《鹿鼎記》中又有了第四重天:流氓世界。在這裏,我還要趕緊申明:流氓世界絕不僅儀是止史世界的極端化走向,而是上述三個世界互相辨難和對話後,義互相達成真正和解的戲謔化結果。中國文化的整體走向被金庸暗示為流氓世界,這是金庸通過武俠小說的戲謔化敘事得出的石破天驚的結論,與魯迅所說的"吃人"世界相較更向前邁進了一步。我們很快將會清楚地看到這個流氓世界的波及麵會有多大:不僅正史世界是它的源頭,而且它也是野史世界和佛禪世界水到渠成的交彙點。
2 儒道互補對流氓文化的"寬容"
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在瘋癲時往往更能道出真諦:"戲劇究竟是哄人的假象。你沒有看見戲裏的國王呀,大皇帝呀,教皇呀,紳士呀,夫人小姐呀等等角色嗎?一個扮惡人,一個扮騙子,這是商人,那是戰士,這是乖覺的傻角,那是癡駿的情人;演完了一個個脫下戲裝,大家一樣都是演戲的。"流氓世界正好提供了這樣的舞台。在這個舞台上,千百個人其實隻是一個人,唯一有效的行動準則(或最有用的行動準則)隻是流氓的準則,而流氓的準則又是從來都變動不居的--一切變動不居中或許隻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恒一之物。韋小寶如此,康熙如此,吳三桂、鄭成功及其花花太歲鄭克爽又何不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金庸在寫到天地會的反清複明(即正史邏輯中的大漢中心主義這一極)時,就有些心情複雜了;抑或直接就是玩笑的口吻?至少在韋小寶那裏就是如此。
韋小寶奉康熙之命很不光明正大地殺了關在獄中的鱉拜後,適逢前來誅殺鼇拜的天地會成員把韋小寶當成英雄"劫"出宮外,對他驗明正身不是太監後,即讓他當上了天地會的"香主"。從此,韋小寶開始了腳踏兩隻船的漫長生涯,在敵對雙方的陣營中都頗算如魚得水。師父、天地會盟主陳近南是個堅定的反清複明主義分子,但韋小寶將他的告誡、教導,從內心深處根本就不當一回事,雖然表麵上也虛與委蛇。韋小寶也曾想逃離這有殺身之禍的是非之地,但一想到還有這麼大一座妓院可供他縱橫馳騁,也就暫時收起了隨時準備開溜的花花腸子。正是通過韋小寶在敘事框架中的走動,牽扯著宮廷內外的空間,致使宮廷之外也泛化為宮廷之內,也就是把整個韋小寶生活的舞台轉化為流氓空間。這是金庸《鹿鼎記》的敘事最主要的詩學功能和價值功能。
在這個空間內,正史世界上的所有要義全部改換了麵貌,"仁"、"義"、"禮"、"智''、"信"......的美妙說教,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精美推導,都開始朝流氓式的戲謔化方向發展;按當代作家王朔的說法就是:一點正經沒有。因而,在流氓眼中,在流氓的時空裏,一切都隻是笑話,都隻能是笑話,是像《好兵帥克曆險記》裏的那位主人公一樣,把所有貌似神聖而又有著自身克服不了的內在矛盾的說教全看成一堆笑料。在這裏,流氓以玩笑式的大徹大悟看待整個世界;流氓身上從來無所謂真正的矛盾、悖論,矛盾和悖論僅為循規蹈矩者和膽小鬼而設:"古往今來莫非話也,話莫非笑也。"這就是說,正史世界上上好的言辭不過隻是說教,而且也僅僅足說說罷了。而在小流氓韋小寶點化成的流氓世界上,"話"不過就是調"笑", .距離象征意義上的"調情"隻有一步之遙:他把整個世界當成了裝滿婊子的妓院,除了調情還能幹什麼正經事?調情是流氓世界上法定的事業。因此,"不笑不話不成世界,""天地一笑場也。"這裏的"世界"、"天地"--很顯然--單指流氓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在流氓眼中,"經書子史,鬼話也,"自然沒有聽從、遵守的必要。連偉大的伏爾泰也說,在一個荒唐的世界上惟有哈哈大笑才是最正經不過的了。流氓世界正是金庸過往創作極力構架出的三重世界走向荒唐世界的結果。而要在這個世界上討生活的眾生,就既不用聽取正史邏輯的內在律令,也不必聽取野史邏輯認可的"鬼畫符",更不用聽從佛禪邏輯經常實施的當頭棒喝,在撈到好處,四處調情、發情的過程中,也不妨來一手"或笑人、或笑於人、笑人者亦複笑於人、笑於人者亦複笑人"的花招;這既是心領神會的笑,也是看透了三足鼎立的三重世界滑稽表演後的大徹大悟。
陳近南眼裏的民族大"義",在韋小寶心中哪裏還會有什麼位置!他以偷聽康熙機密為幌子騙過陳近南和天地會,允許他得以繼續留在宮中。為了騙取陳近南及天地會的信任,他才不時做一些於天地會有利的勾當,對於反清複明本身他經常對自己說的卻是:這"清"也不用反,這"明"也不用複了。而對於康熙,韋小寶的舍命相從,最初卻為的是怕掉腦袋;當然,後來也開始有了一些真感情,如同他對陳近南一樣,因為他們在內心深處的確待他不錯。而當康熙探知韋小寶府中有天地會重要人物集會準備炮轟韋府時,韋小寶之所以拚命出去報信,歸結起來理由有二:首先,如這些人真被炮轟了,韋小寶是逃不了幹係的,天地會少不得要找他秋後算賬,要將他的腦袋拿去當球踢;其次,集會人當中有他最喜愛的一個女孩子,韋小寶對之垂涎已久。按他的話說,那可人的模樣即使宮廷這座大妓院也實在難找。於是他救走了這批人。
當康熙把救人畏罪潛逃的韋大人找回時,韋小寶煞有介事到對康熙說:"對皇上講究'忠心',對朋友講究'義氣',忠義不能兩全時,奴才隻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釣魚了。"這就是韋小寶令人滑稽的流氓"忠心"觀、"義氣''觀。為了自身高於一切的利益,就可以出賣在正史邏輯看來至高無上的"天理",那麼,忠心雲雲就隻剩下軀殼,靈魂不用說早已出竅;當僅僅是為一個可人的女孩子,為了一張在佛家看來注定要變作白骨的臉,才順帶去搭救那麼多豪傑義士免除炮灰之災,那麼,這義氣也未免太過可笑了。而這恰恰就是韋小寶的流氓邏輯。可笑的是,康熙與天地會都信了他那套鬼把戲,康熙甚至原諒了他的一切罪行。天地會則感激他的救命大恩,陳近南死前還摸著他的腦袋誇他說,你從來都是個好孩子。
他們共同誤解了韋小寶。如果說康熙之誤解,是因為他和韋小寶本來就是"表裏''關係因而能理解韋小寶,因此他是在理解的層次上進行誤解的話,那麼,天地會群雄則分明以為韋小寶是堅決站在反清複明的正史邏輯立場,卻又是雙倍的誤解了。韋小寶對此是了然於胸的。陳近南既已誤解了韋小寶,也就從隱喻、暗示的層麵上認可了正史邏輯是可以且必須要以流氓邏輯為歸宿的--因為號稱能夠評判一切是非的正史邏輯幾乎分辨不出忠貞奸佞。這其中並不需要三段論來搭橋,凡讀過幾本中國書的人其實都知道個巾要訣。而康熙對韋小寶的理解式誤解更加證明了正史邏輯是許可流氓邏輯的,因為畢竟小流氓韋小寶用他獨特的流氓行為為康熙帶來了很多精義在"王"的好處。這就是韋小寶身上沾染的微言大義了。
陳近南後來因為內部的爭權奪利死於鄭成功次子鄭克爽的偷襲之下,為了民族利益,也為了正史邏輯本身的忠、孝、節、義,陳近南命令韋小寶不允許找鄭克爽報仇。按照正史邏輯的說法,師命如山,是決不允許更改的。韋小寶答應了。但韋小寶又反悔了。以鄭克爽橫插一杠搶走自己的可人兒阿珂為名,他脅迫已被自己抓在手裏的鄭克爽以後再見到自己時要連本帶息還上百萬兩銀子。以"戀人"換錢作為"報仇"的手段,這已是幾近無賴的方式,卻正是流氓世界共有的法寶之一,韋小定也戲謔性地以此算是遵守了師父的遺命。鄭克爽後來兵敗被康熙封王客居京城,韋小寶則唆使手下去找鄭的晦氣,天天逼他還銀子。甚至最後為救清廷反賊茅十八的性命,還調包斬殺了鄭克爽手下最有功夫的一員大將。從這裏或許可以看出,流氓眼中的"義"有什麼內涵了吧?他要麼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義",要麼是在公報私仇過程中順帶行一把"義"--畢竟這可以為他其後的繼續流氓帶來好處、埋下伏筆。這絕對是讓正史世界、野史世界和佛禪世界的"義"氣得老臉漲紅、肝病發作的行徑。
《淮南子》說:"孔子弟子七十,養徒三千人,皆人孝出悌,言為文章,行為儀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化之所致也。"據說,榜樣的力量曆來都是無窮的。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韋小寶都絕對不願同意這些模範人物的榜樣作用。韋小寶不會為了民族利益去舍生忘死,也不會為了師父遺命而人孝出悌;當他代康熙征伐羅刹國時,作為主帥,在羅刹人的火藥槍下,韋小寶隨時準備第一個負命逃跑。而師父讓他對大漢中心主義做點有益的事,即使添一匹磚加一塊瓦也行,韋小寶非但沒有聽從,反而在師父死後,居然遵照康熙命令,率兵打下了反清複明的老巢台灣。這肯定是對韋小寶誤解了一生的陳近南永遠也不會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