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Hisstory(1 / 3)

一個人的故事,究竟要添加多少“作者意圖”,才能得到一個圓滿結局呢?

他從沒考慮過這種問題。

因為,他的時代,是一個充斥著昏暗、死亡,和災厄的時代。

自他記事起,他就被人告知說,這個世界,已經快死了。

隻不過幼時的他,由於所受教育的原因,沒辦法理解“世界”這種沒有生命的玩意兒,究竟要怎麼樣才會死。

他僅是似懂非懂的,目睹著那些昏暗、死亡,和災厄,並迅速的習以為常。

一直到他約莫十來歲的時候,他這才勉強看明白了家中長輩們臉上的陰霾。

整片大陸莫名的遷徙,日複一日的狂暴海嘯;霸占在天空中遲遲不肯落下的太陽,以及,連火焰都無法驅散其冰冷的漫漫長夜——這一切自他出生之前便存在的現象,似乎是被長輩們當成了末日的喪鍾。以至於,他們隻是見到這些,就會不由自主地表露出絕望的神情。

生命是脆弱的,尤其是,在“不知道”麵前。脆弱得,如同一個躺在繈褓裏大哭的嬰兒。

長輩們不會哭,他覺得,他們是哭不出來了。

所以,他從長輩那裏最常聽到的另一句話便是“孩子,你要努力修行,拯救天下蒼生”。

他從來就不知道,這個“天下蒼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故此,他也理所當然的,沒能回應長輩們的期待。

雖然談不上是諷刺,但他——作為曾經最為輝煌的大家族唯一後繼者的他,似乎是,沒有什麼修煉天賦。

長輩們對他的要求,他幾乎一個都做不到。

而做得到的那些,也做得不夠好。

眼見困境無垠,而後生希望又如此……微弱。長輩們的歎息聲就變得越來越頻繁,哪怕是到了命途將盡的臨終時刻,也沒幾個能輕易瞑目的。

隻不過,對於早已見慣了死亡的他來說,這些成天逼迫著他修煉的人即便是死了,也激不起他心中多大的漣漪。

可能,還不如“肚子餓”給自己帶來的困擾大。

當他那些老態龍鍾的至親全都去世——當他那殘破不堪的“輝煌”家族已經無力回天之時,他總算是獲得了“自由”,得償所願地扔下了身為“貴族”的矜持。

他孤身一人離開了這個再也無法明哲保身的“庇護所”,決定親眼看看這個“快要死去”的世界。

然後他發現,外麵的世界和長輩們所說的有些……不太一樣。

因為大陸總是在遷徙的原因,得不到穩定氣候的農作者根本就無法耕種糧食。而頻繁的極晝極夜現象,又進一步扼殺了那些原本很頑強的生命。少了這些植物提供的環境,動物的生存空間便被一點點的壓縮。直到……患了傷病的人們找不到救命的藥材,囤積的食物一批又一批地毀於天災人禍。

在外麵流離了一段時間後,他驀然回神,總算是察覺到了這個世界和長輩們描述的最大的區別。

其實,並不是這個世界快死了。

而是,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快死了。

對於這一切,他沒有一丁點改善它、阻止它,亦或是延緩它的能力。

甚至,連了解它,都做不到。

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考慮了一下自己人生至此的意義。

當然,那時的他,沒能想明白。

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使他飄到了一個住在河畔的人家中。

這家的男主人姓“洛”,是一個皮膚黝黑,但會經常傻笑的青年。

兩人之間沒什麼交流,憨厚的青年看著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樣,僅是笑了笑,隨後指了指主屋旁的另一間隻有個房頂的小屋,並衝自己點了點頭。

再來,他便在此住下了。

洛家人一共有四口,憨厚愛笑的父親、手巧寡言的母親,以及兩個力氣非常大的女兒。

一家人的生活開支,需要靠所有人的努力。

因為沿著河畔,每天天還沒亮,憨厚的父親便會早早地爬起身,跑到河邊垂釣。而兩個女兒則會往山坡上探索,若是遇到了什麼活物,便派一人去通知父親,再一起來圍剿它。

沒過幾天,他也加入了這支覓食的“大軍”。

撿到他時,他們也沒有什麼餘糧,甚至,在運氣不好的時候,還會集體餓肚子。但是每當這個時候,那個沉默寡言的母親,便會用一種淡淡的語調,講述著一個個他從未聽說過的故事。

這些故事是那麼的光怪陸離,是他的長輩們向來非常不齒的。

可它們,又是如此的吸引人。

仿佛,正是由於這個世界即將抵達終焉,它們才會散發出這麼大的魔力。

於是就這樣,他很快便融入了洛家人的生活。

因為年輕力壯,他和憨厚的父親分擔了家中所有的體力活。

那個男人不僅喜歡笑,還喜歡囉嗦個不停。每天灑了網,放下竿,便和他坐在河畔旁邊,叨叨個沒完。他自然是沒搭理他,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搭理他。

起初的一段時間,每當他的女兒們來通知他發現了活物之時,總是會將他留守在這裏看著河畔。而過了些時日後,那個男人就會用一種信任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去幫女兒們捕獵。

時間久了,那兩個年幼自己將近十歲左右的女孩,便總會圍著自己嘰嘰喳喳。

他覺得,自己很喜歡這種感覺,卻無論怎麼努力,都笑不出來。

等到他的逐漸變成了這個家中另一個頂梁柱之時,洛家人也迎來了又一個新生命。

這次,是個男孩。憨厚的父親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一度興奮地跳了起來。但,他的興奮也沒維持多久。當他那布滿了滄桑的目光落在了四周的荒原上後,他便緩緩地收斂了起來,換上了一種不太好形容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用那支粗糙的大手戳了戳嬰兒的小臉。

這笑容,他已經很熟悉了。

第一次遇到他時,他露出的就是這種笑容。

像是在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讓人莫名其妙的就會放下心來。

家裏多添了一口人,讓那個男人因此變得更加不知疲憊了。

他變得每天起來得更早,回來得更晚了。

就算他想去幫幫他,也會被他用那種笑容無聲地趕回兩個女兒身邊。

看著那個男人日漸模糊的背影,他心中總有種不好的感覺。

終於有一天,意外發生了。

那天,那個男人因為疲憊,在河畔小憩了一會兒。

真的,就隻是一小會兒。

然後,海水倒灌,狂風突起,暴雨驟降,驚雷貫耳。

異變發生之時,他和兩個女孩正在山丘上狩獵。多虧他一直緊緊地抓著一塊深陷地下的巨石一角,另一隻手拚了命地將兩人摟在懷裏,才讓三人得以幸免。

而就像它不打招呼的突兀拜訪一樣,這場異變走的時候,也是戛然而止的。

帶著兩個餘驚未定的女孩回了家,他才發現,自己的容身小屋,已被吹得拔地而起,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個男人,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回來。

他第一次覺得,某個人的死亡,是比自己餓肚子還要重要的。

所以,他不停地奔波著。甚至還順著河流,找到了浩瀚的大海。

盡管如此,他還是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留給他的,隻有一個殘破不堪,仿佛再也經不起半點風波的木屋、三個無聲啜泣的女人,以及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

耽誤了幾天,家中的餘糧已經見了底。望著三人傷心到憔悴的麵龐,他隻好咬牙放下尋找他的念頭,再次去河邊撒下了網。

如果肚子餓了,可真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兩個女孩很快便意識到了這點,隨後,也強忍下了悲痛,跟著他的腳步,硬生生地將讓生活重新回到正規。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那場突如其來的異變,讓小嬰兒患上了非常嚴重的風寒,整日除了哭,便是咳嗽個不停。

沉默寡言的母親,在短短數日之內,便讓歲月抓到了空隙,趁機布滿了她的眼角。

小嬰兒,似乎真的已經撐不住了。

但別說草藥,經過狂風的席卷,這幾天他們連果腹的食物都難以尋到。

於是,他在這二十幾年的人生裏,第一次體驗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甚至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麼,隻是每當他想到小嬰兒會死,就會引起心髒一陣陣的絞痛。

這痛,會讓他輾轉反側,日不能耕,夜不能寐。

這痛,是沒辦法抑製住的。

因此,這痛,讓他回想起了那個給予自己姓氏的家族。

他隨即像是找到了奇珍異寶一樣,無法自控地露出了傻笑,手忙腳亂地爬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嬰兒身旁。

深深吸了口氣後,他便嚐試著,努力地去驅使體內那些早已“生了鏽”的能量。

他很專注,但他真的是不得其道。體內能量的分量並不多,而且,還不太受他控製。

三個女人看到他這幅瘋瘋癲癲的樣子,都有些驚訝。隻不過驚訝之餘,更多的,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悲痛。

也不知……是不是該說“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他不懈的努力之下,終於讓那個“作者”施舍下來了第一個“作者意圖”。

他成功了。成功得非常徹底。

他把自己那經受過絕世靈藥洗禮、經受過無上秘法淬煉的渾厚“命源”,全都渡給了那個小嬰兒。

果然,一夜之間,小嬰兒的哭聲又恢複到了之前的洪亮。

而他,則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芳華。頭發變得蒼白,皮膚變得幹枯,麵容變得蒼老,好似連維持軀體的力氣都再也使不上來了。

聽著小嬰兒的哭聲,他笑了,笑得很自然,也很開心。

那三個女人的表情,卻並沒有因為小嬰兒的獲救而發生轉變。她們依舊是驚訝,並悲痛著。

蒼老的身軀,並不允許他如此肆無忌憚地發笑。沒過一會兒,他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但盡管死亡的陰影已經迫在眉睫,他還是非常的開心。

他覺得,自己終究是完成了長輩們對自己的期望。

他覺得,自己真的拯救了那個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天下蒼生”。

他覺得,他們,就是天下蒼生。

兩個女孩見他氣息如此微弱,早已是淚眼婆娑,一左一右緊緊地抱著他的兩支手臂,惶恐著他會就此油盡燈枯。

她們一句話也沒說,但她們的心意,卻順著那些落在自己衣服上的眼淚,毫無保留地傳達到了自己這裏。

那天晚上,他和她們說了很多的話。

過往時日所有的話語加起來,都不如他今天說得多。

他一會兒扮演著那個憨厚的男人,傻乎乎地大笑,一會兒扮演著那個沉默的女人,跟她們講一些蹩腳的故事。

因為“年邁”,他的語速不快,但兩個女孩都專注地聽著,連眼睛不願輕易地眨一下,生怕錯過了他任何一個表情。

直到新日緩緩升起,他才停下了自己的喋喋不休。

他站起身,說,自己要走了。

三女頓時一愣。

不等她們再次流出那些會讓自己心痛的眼淚,他又補充說明道,離家這麼久,他也該回去了。而且,這次用掉了這麼多力量,假如不及時回去,可能真的會死的。

兩個女孩根本不會懷疑他,但又不舍得他走,一時之間,矛盾和委屈又染紅了她們的眼眶。而那個沉默的女人,卻像是沒忍住一般,突然低頭嗚咽了起來。

他沒有帶走多少東西,盡管兩個女孩把家中所有的吃的都裝在了他的“行李”裏。

臨走之前,他看向了那個沉默的女人。

“別告訴他。”

他笑著這麼說。

這笑容,和他一樣。

女人竭盡全力地回了一個微笑,點了點頭。

再之後,他就離開了洛家人。

他從未走遠,因為他始終放不下心。

實際上,他也走不遠了。

“孤身一人死在荒郊野嶺”,是他當年離開家門時,就考慮到的末路之一。

但如今,他也已經不擔心了。

要說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死後,屍體會被洛家人發現。

所以,直到他枯竭的生命走向盡頭,他隻是默默的,孤身一人躲在一個充斥著昏暗、死亡,和災厄的角落裏,用他那早已模糊了的雙眼,眺望著那個發出微弱光亮的方向。

所以,作為那個時代最後的傳承者的他,連個姓名都沒有留下。